苟日

作者:半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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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大芒


      没搬进小区时候,我家住在小土堆上,小土堆离下面的土地十米多高,大约八千平方米,住三十户人家。刘大芒是我们这群小屁孩儿里年龄最大,知识最渊博的,我推举他为这座小山上的王。刘大芒叼着狗尾巴草,像抽烟一样吞吐,似乎真的能够云烟缥缈。
      刘大芒说:“我不能当王,文人都是不能当主要领导人的。”
      刘大芒吐出被他的第二磨牙嚼烂的狗尾巴草,指着我,说;“我看,还是远志适合,他敢做敢干,我相信他。你们同意不?”
      别的小孩儿像拜上帝教的教徒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开始应喝,异口同声赞同刘大芒的决定,让我成为大山里的王。我两眼噙满泪水,仿佛真的加冕登基,我口中喃喃,大概是说“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一类的神话。
      除了刘大芒,我的年龄最大,那些小孩儿总是像看主席一样看着我,而他们看刘大芒的眼神和听大人们说苏联往事时候一般无二。
      在我的英明领导下,我们无恶不作,像是群聚山林的盗贼,我们掀开了所有五岁以上女生的裙子,烧了山里主干最粗的苦果树,杀了成百上千的鲢鱼、龙虾、蜻蜓、蝴蝶,偷喝了山下小区一整年的牛奶,把小区里的老爷子气得怒发冲冠。
      我在位的那段时间,基本上把能做的坏事都做完了,基本做到了傲立于世,独孤求败。
      后来,刘大芒表情严肃地来到我家,表情严肃地坐在我家的狗皮沙发上,表情严肃地喝完了我当天的玻璃瓶装牛奶,然后叹了口气,继续表情严肃。
      我看着他,我感到有大事发生,他这种表情严肃比任何时候都严肃,考试不及格、被请家长、或者挨老师骂都没有这么严肃。我记得他上一次如此表情严肃,是他跟我说到“苏联解体”。
      他说:“我马上要中考了,以后只能你一个人治理大山了。”
      在我的印象里,苏联解体远远比不上刘大芒离开大山政权,我愣在那儿,似乎时间静止,空间虚化,我看到花开后即是花落,看到潮涨后便是潮退,我好像看到了五彩斑斓的肥皂泡沫在阳光下一个接着一个破裂,无声无息。等我回过神拿起万花筒时,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片漆黑。
      我挣扎了半天,感觉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感觉到“国之不国”。
      我说:“你走了,我也不干了。”

      刘大芒比我大两岁,高一届,他中考考了全区第三,进了高中部的强化班。再过两年,狗尾巴草已经很少了,可是他的嘴里仍旧叼着狗尾巴草,他说他不想读书了,于是背上两个登山包,离开了这个小城。很久以后我再见到他时他开了一辆路虎,副驾驶上坐着一个面容姣好,身材火辣的姑娘。
      “你老婆?”我问他。
      “情人。牛逼吧?”他笑笑,递给我一根烟,“黄鹤楼的,这款特难搞到,特牛逼。”
      我不抽烟,但还是接住,放在了钱包里,直到烟卷碎了,烟丝漏了出来。
      那天他说自己很久没回来,说要请我喝酒,问我喝什么,我说啤酒就哈尔滨,白酒就二锅头。他说要什么下酒菜,我说:“把你的情人带着,我看着就行,你那情人秀色可餐,比什么山珍海味都下酒。”
      刘大芒每两口酒吸一口烟,酒味和烟气把曾经驰骋过土堆熏得蜡黄,土堆上野草丛生,野树林立,旧房子里空无一人,久久不拆,像块望夫石一样伫立在林立的高楼之间。
      “你这么多年去哪儿了?”我问他。
      “除了六合,别的地方都去了。”他说。
      “打算回来了?”
      “没有,木槿要是在六合,我就回来,她要是去别的地方,我就跟着去。”
      “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对她有意思?”
      “真情是藏在心里的,就像爱家,爱国,平常时候谁都看不出来,等真正家国破碎的时候,那股感情才能迸发出来。”
      “你现在看起来混得很可以啊,怎么不追她?”
      “我就想远远看着她,连话都不想跟她说。哎,语言这东西,太浅陋了,深沉的东西会被语言说得浅薄。”
      我努力回忆刘大芒和木槿同屏出现的片段,真的从来没见过刘大芒的目光在木槿身上停留哪怕一秒。
      当时我们酒意刚起,落叶飘零,秋蝉咿呀,整体气氛大致积极向上。我看得到刘大芒的眸子里有木槿的影子,但不完全是木槿,应该说是木槿应当有的模样。
      刘大芒的情人坐在草地上,她直条条白花花的大腿上躺着刘大芒深情的眼睛、硕大的头颅以及银线出没的黑发。
      风起了,土堆下的人渐渐散了。
      刘大芒没在六合待太久,便去了上海,在奉贤区买了套房子,住在距离木槿不远处,始终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见过她。

      我在刘大芒进高中后一年也进了高中,第一次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和木槿在一个班。
      班里的学生不论男女,不论原本成绩好坏,只要坐在木槿旁边,成绩都会下降,运气好的会下降个一两名,运气差的能降到年级倒数。
      我学习向来不够刻苦,不知进取,不求甚解,得过且过,我洋洋自得地称自己有五柳先生的风骨。但每次考试我都发挥超群,总是在班里名列前茅。
      木槿跟我说:“还不是得靠我,坐我周围的成绩都下降了,所以你自然水涨船高了。”
      我答谢她的方式是每天放学都从五块钱的零花钱里拿出三块五毛钱买个鸡腿给她,每次吃红烧肉和肘子都把肥瘦相间的肉留给她。
      我的高中数学老师教书十年,带过上千个学生。她说学数学不能死学,要活学活用,举一反三。
      我从小就擅长举一反三,我看到白衣袖,总能想到白臂膊,想到白乳.房、白大腿,想到白床单,想到一些当时不能描写的故事。
      数学老师说我的眼睛里有灵气、才气、还有邪气,这三种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我改邪归正,我就泯然众人,我要是想横行天下,那我绝对当不了好人。
      我觉得她说的话可信,因为我听我奶奶说,我出生那天,天雷滚滚,农历六月,天降大雪,天闷无风,天地之间透着一股怪异。我在木槿之前出生,木槿雪白漂亮,是个良家闺女,我头顶犄角,面容愁苦,横眉冷对千夫指。我奶奶见我生相奇异,断定我绝对是独角兽转世,专行灾祸,长大后绝对不是好东西。
      我自己也深有体会,我最有才气的时候,邪气最盛,灵气也最盛,坏事做尽,文章写尽。
      高考前两周,我听说这段时间没有考试,学校让我们专心复习,备战高考。第一天下午五点钟,数学老师捧了一摞卷子过来,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卷子上写着“夯滚训练五十六”。我自觉受骗,情绪激动,眼睛通红,嘴唇煞白,脚发抖,手出汗,我觉得有一股清泉从心间流来,要从指尖泻出。我提笔疾书,崭新雪白透着油墨香气的试卷上多了几百个飘逸凌乱的0.5中性笔写的瘦金体字,文章标题《陈情表》。文章久远,具体内容我想不起来了,但中心思想我忘不了,大概是“我不想考试,考试没用,我要专心复习,我不考试。”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瘦金体颇有宋徽宗的风采,可是谁看都说丑,然后白眼看我,一点儿黑睛都没给我。
      数学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全高三的数学老师都在,还有几个语文老师,他们议论纷纷,我总觉得他们在说我傻逼、牛逼、牛逼、傻逼之类的话。
      “这个是你写的?”数学老师说。
      “是我写的。”我说。
      “你现场写的?”
      “现场写的。”
      “写了多长时间?”
      “十分钟。”
      数学老师没有再问我,看着我的卷子,嘴角微微上翘,然后用红水钢笔在我的卷子上画了一个“90”。
      “只给你九十,扣的十分是没写的题目分。”数学老师说,“高考前你都不用考试了,专心复习吧。”
      我从来没想过一篇文章可以换来免考金牌。也因此我相信了有些文人真的该杀,不然吐吐墨水写写文章就能影响社会发展,破坏社会稳定,成大祸害。
      我倒坐在课桌旁的椅子上,裆部朝着靠背,脸朝着教室外面,目光聚焦在教学楼前方十二年树龄的樱花树上。樱花早就落了,花季再晚的晚樱也是樱花,花期短暂,一边绽放,一边凋零,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死亡,我在它们的身上第一次感受到“向死而生”,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短暂而又脆弱。我喝着一块钱一条的雀巢速溶咖啡,看着生死不过朝夕的樱花,我会陷入思考。我会想我们在八百年为春,八百年为秋的大椿面前,是不是也如同樱花,眨眼功夫便花开花落,眨眼功夫便过轮回。一年四季变幻,对于地球本身来说是不是也就像喝完酒去厕所呕吐清爽之后,继续喝酒,继续循环往复。我回头看到木槿,看到我的同桌,看到其他憨态可掬的同学,似乎能看到他们几十年后的模样。有些人提着小牛皮的公文包坐在公配的糖葫芦上,四处奔波,有些人坐在青石板上喝酒抠脚抽烟吹牛,有些人天妒英才,英年早逝,还有些人老而不死,苟活于世……
      世事无常,世事如常,多年以后我在山间静坐,遇到一个小和尚,他唇红齿白,他活泼可爱,他问我是否在修行,我说活着不就是修行吗?他往我笑笑,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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