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全文
她叫王美美,是安桐出名的人儿,家住畅春园。而畅春园是安桐当地最大的青楼,所以,没错,她是青楼女子。
十岁时被卖到了王妈妈手中,于今已有四载。心中所念不过双胞胎姐姐流落何方,或许,已经不在人世。那一年父亲辞官返乡,路过安桐遇到流寇,兵荒马乱中回首见到的竟是父亲中箭倒下的场景。再醒来已是一家农户的床上。以为被善心人所救,谁知伤还没养好,竟被送进了这光怪陆离的所在。小的时候偷跑了几次,最终都被抓了回来,现在有了见识和盘缠,却也明白自己已算家破人亡,早就无处可去了。
王妈妈一直觉得,四年前用三两银子买下王美美,大概是自己一生人中最得意的买卖。不出三年,从她身上就得到了千倍万倍的回报,一年前她的梳拢费竟高达千两白银,从那以后门庭若市,张家邀李家请,风光一时无两。有好事的子弟作了诗予她:
足下蹑丝履
头上玳瑁光
腰若流纨素
耳著明月当
指如削葱根
口如含珠丹
纤纤作细步
精妙世无双
这诗也就她当得起,可惜命薄。王妈妈摇摇头。县太爷的小舅子李大官人前些时候扬言要给王美赎身,消息一传出,安桐民情激荡。王员外和张员外均表示会说服自家夫人,解救美美于水火,让她做自己第八或第九任小妾,总好过去李家做那李大坏蛋的填房。不知情的人会问,填房不是因为大老婆死了才娶的?很好不错嘛,总好过做须发已白尚不知羞老畜生们的小老婆,更好过做那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妓。说这话的您可真不知情,那李大官人人送外号“黑鸳鸯”,每半年娶一次填房,上一任总来不及对下一任交接明白就撒手人寰,而且消失的无影无踪不明不白,这谁受得了哇。还有说要抢亲的,不冲美美的绝色,就为要李大官人来一把灰色人生。在这关键时刻,王妈妈毅然出面顶住各方压力,宣称会给自己亲生女儿般的美美一个如意郎君,决不让她委屈着。听者人人都树大拇指,赞王妈妈不愧风尘中的领袖,烟花中的豪杰,有着不同寻常妇人的大度胸怀。“那是当然,美美□□不过一年,银子赚得少了些,老娘怎会轻易放手,又不是糊涂油蒙了心。”王妈妈心中不屑,面上对诸般赞誉来者不拒。
日子象水一样哗啦啦的过,又是一年芳草绿,美美越发出落的俊俏。前些日子安桐选花魁,在众位员外鼎力支持下,花冠稳稳当当落在美美手中,喜的王妈妈在畅春园大宴四方宾客,还让美美出面在众人面前弹唱一曲。弹的是京城最流行的曲子,穿的也是京城最好的成衣坊“云想裳”做的外披,衬着王美美花团锦簇,仙女下凡也不外如是。“唉,这破败不堪的皮囊还要再撑多久呢?”美美低垂眼睫,掩下心中的烦恶。尤记得早逝的娘亲给自己起的名字“可璃”,说是在她家乡是洁净的意思,可现在的自己离娘亲的心愿有多远?远到无法探听亲姐的消息,却又舍不得死只想再见一面。姐姐若不死,也该嫁人了吧,或许已有了孩子也说不定,她现在过得好吗,还是在另一个暗无天日中等待着我去救赎……
一曲终了,被叫好喝彩声惊醒,茫然四顾才发现已经曲终人静。最近这是怎么了,老是走神想起以前的事,用最快速度换上惯常的笑容,把一切隐藏,就象一直以来自己作的那样,只要不去想就好了,很快又是一天的。起身谢客,眼波流水般扫过面前诸人,浅笑,微笑,娇笑,看一众男子颠倒失魂的呆样。姐姐,这些年我忍辱偷生,只因那微妙的感应:我既没死,或许你也会活着,可是,何时才能再相见啊?
王妈妈见我低头不语,忙出来打圆场,“众位官人,老身今天定要为美美选个有才气的人,做她的入幕之宾……”话音未落,台下有人起哄,“王妈妈,谁不知你从来都只选那有贝之财,咱无贝的才何时才能入了王美人的眼啊。”“对啊”,“咱就是才高八斗也没用啊”。王妈妈一时无语,拿眼瞅着我,“这个……自然是美美说的算。”我轻笑出声,“兄台不必自薄,美美自出生时便有一块玉佩,上书‘芳龄永继’四字,若是兄台能说出与之对应的词,或是拿出相类似的玉,美美定当不吝微躯自荐枕席。”我终于决定不等了,既然我的能力出不了这畅春园,就让能出去的帮我吧。“死丫头,又做妖,这些年了还不死心”王妈心中暗骂,但说出的话也已不能收回,只好喏喏称是。福了一福,轻盈转身入内,再不管外面一切。闺房中早有钱公子在等候,为了这晚他可是花了大把银子才能中标。“我的花冠小美人,夜这么长,我们做些什么好呢,嘿嘿嘿……”这死色胚一边说一边走近。啊,他身上好臭,可是如果能挑,唉,如果能挑……该多好啊!
第二天中午,姓钱的才肯离去,我却是累得再也动弹不得。谁知他前脚走,王妈后脚跟了进来,“我打死你个小贱蹄子,什么‘芳龄永继’?我呸,是让你‘永妓’!”,一边指使龟奴将我从床上扯起按在地上,一边用早已准备好的藤条向我腿上抽去。好疼啊,可是一来没有力气,二来我那细微的挣扎实在比不得壮汉压住我的那份劲,三来从小我就知道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我,四来反抗只会增加这老虔婆的兴奋让她打得更狠,五……心里默数着可以想到的不反抗的原因,好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浑没发现意识已经逐渐抽离,或许,这样死了更好吧……迷糊中,被冷水泼醒,“算你还有点运道,今晚张员外府上宴客,收拾一下。”丫鬟阿珂这时才敢跑上前来扶我爬到床上,给我细细上药。昏迷中,间或‘哼’一下,一动不动听着她哭,“小姐这又何苦,这几年妈妈已不再打你,顺着她的意,大家随和些不好吗?呜呜呜,弄得现在人不人,鬼不鬼,晚上若回来,又是一番打骂……”实在没力气了,随她哭吧,我只不做声就好了。
真是贱骨头,到了晚上竟能下地走动,我佩服自己蟑螂一样的生存能力,居然是打不死的。张员外家门口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难道是张夫人老蚌含珠,五十高龄有了……正瞎想,马车已到后门,张家二管家走出来,“王姑娘这边请。”从后门(是后门没错,我这样的身份怎能从前门进)过厨房,越长廊,进偏厅,厅里热热闹闹坐满了人,都是张员外的妻妾孩儿。几个行院中的姐妹早已候在角落,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孩们规规矩矩坐在杌子上听别人高谈阔论,我们这样的女子在正经妇人面前总不自觉的矮一截。员外新娶的妾大声娇笑着引起众人的注意,朗声说:“今日来的这位爷可真真是个妙人,世上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呢,人家在京城名头响着嘞,打个喷嚏,皇上都害怕的”。她环视一周见人人都听着,愈发得意,接着道:“最重要,他刚丧了妻,老爷这样招待他,为了什么,玉婷你可要小心喽……”张家二小姐脸儿红透,指着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后一跺脚,用帕子捂着脸奔入后院。
哦,这场筵席原来不是为的庆生(也对,小孩子出生不该请我们的,我实在是被打晕了,还没醒呢)。透过屏风看向正厅,真热闹哈,安桐有些头脸的人物都来全了,正好知客报“周公子到”,张员外大老远迎了出去,不一会,施施然走进一位公子,冷丁一看也不见多出众,但旁边衬了张员外,就显得相当俊逸非凡,只是面容略有些疲惫,像赶了很远的路似的。
张员外示意了下,等候多时的姑娘们鱼贯而入。我慢慢走在后面,并不是想压轴来着,实在是腿疼走不动啊。张员外冲我招招手,“美美,来,见过周公子”。细步上前,盈盈一拜,娇啼婉转,“美美见过周公子”。“起吧”,他虚扶一下,“美美,有真名吗?”“真名字……有的,奴奴名唤可璃”,多久没说这两个字了,久到自己都有些拗口呢。“可……璃?”他轻笑,似乎被这两个字所取悦,竟轻轻牵起我的手,冲张员外略点了下头。张老儿脸上立刻放出红光,忙不迭的跑去吩咐管家,管家领命出去。
开筵了,坐在他身旁,手被他轻握着,偶尔拇指轻抚我的手背,暖暖的有些痒。这样的调情竟使我紧张到冒汗,心莫名的慌乱。气氛有点闷,没人说话,因为周公子自从和主人家说了几句后再没发过一声。他自有一种气度,他不说话没人敢吭声儿。
不久,公子起身告辞,拉着我向外走。今晚的恩客会是他吗?脸竟有些红了。上了他的马车,车厢不知比畅春园那辆的舒服了多少倍。张员外在外面与他低语,隔着帘子听不真切,隐约听见“……不愿意……办妥……”,一会,他钻进来冲我笑笑,挨着我坐稳后吩咐,“走吧”。与他并肩坐着,一时无话。“我已替你赎身”,他忽然说。“哦……谢谢”。下颌被托起,让我不得不看着他的眼睛,“我的礼物只值一声谢谢吗”,呼吸忽然急促,我只好别开视线,“公子大恩有如再生父母,奴粉身碎骨……”,“不准,你的身体已经属于我”,他的气息喷在脸上有些灼人,“你会知道该怎么报答的”。说完,自顾自舒服的躺下,再不理我。
腿隐隐做痛,不知阿珂现在怎样了,没有我她以后可怎么办。他看来与以往的那些人不太一样,我竟是有未来的吗?……胡思乱想着,昏昏睡去,朦胧中感到他拥着我摸着我的脸低声轻唤着“……可璃……可璃……”
不知到了哪里,我们停下歇息,早有人提前赶到客栈吩咐准备热水与饭菜。他每天都是要沐浴更衣的,在车上折腾得一身的汗,心情不爽脸便有些沉。进了客房第一件事就是用袖子沾着水擦去我脸上的胭脂,想来一路上隐忍了好久。等到洗澡水端进来,他宽去外衣,我见状想出去回避,却被他拉了回来,熟练的脱下我的衣服,抱起我放入浴捅里。
目无表情看着他为我擦身,心已痛到麻木,“是嫌我脏吗?应该嫌的,连我自己都讨厌的身体”。他看见我腿上的伤,眼睛竟似要喷出火来,紧紧拥着我,流泪道:“可儿,可儿,我苦命的妻,我真恨不得杀了她”。摸着他脸上的泪珠,我放到嘴里,苦的。这是真的吗,我好象正被心疼着,我好象正被保护着,我好象是这个抱住我的男人最珍爱的宝贝。菩萨,您听到我的祈愿了,是吗?
坐了几日车,在郢都停下,似乎就要住在这。这些天在他精心调理下,腿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他很满意,还找来很多草药让我泡药澡,说是对身体好,以前的病根都会去了的。我好幸福,象活在梦里,可惜总爱睡觉,没什么时间陪他,不过没关系,因为无论睡梦中还是清醒时,他对我都一样的好,帮我泡药澡,帮我梳头发,帮我穿衣,甚至给我喂饭,象对孩子一样照顾我。我美得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现在可能是在梦里,不然我这么大的人怎么会把床弄脏,我又不是吃喝拉撒不能自理的小孩子。他这样对我好,等我睡醒一定要好好爱他,好好爱他……
这一天精神好了些,让他扶我起来坐着,浑身无力,想摸摸他的脸,手实在举不起来,只好放弃。“你相信吗,我真的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看着他的眼睛,我淡淡的说,“姐姐真是好福气,你的这份心意,她泉下有知,定会觉得不枉此生。”“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放下手中药碗,看着我,眼中看不见一丝情绪。“你身上挂的那块玉佩写的是‘情深不寿’吧,我也有一块,不过被王妈妈砸碎了。姐夫真是痴情种子,居然相信‘移魂草’可以……”“你怎么知道不可以?”他不耐的打断我,“李大官人试了那么多次,也没见玉娘回来过,可见方外术士之言当不得准的。”他猛得站起,甩掉手中药碗,“那是因为他没找到相宜的载体!这世上没有我周太辉办不到的事!而你”,他抓住我的肩膀,鹰一般的凌厉眼神让我心中战栗,“有着和她一样身体血脉的你,是我寻遍全国才发现的珍宝!”我忍着泛上眼眶的泪花,深吸一口气,“是那次晚宴……”“我从京城赶到安桐,跑死八匹骏马,不过见到你那一刻——”他轻抚我的脸颊,邪魅一笑,“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这副身体每逢下雨阴天都会疼痛难忍,因为曾经强行堕过胎”,我忽然冒出的话让他楞了一下,“两条腿都有骨折,因为王妈不小心打断了一条,怕不一样长,只好打断了另一条”,他不说话我只好继续,“你有洁癖,而我是洗不干净的脏,我自己都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碰过,这样可怜的我你还要伤害吗?”“我不管!遭天谴我也不怕!我会放手?你想都别想!”他怒极拂袖而去。我喃喃自语,天谴?断子绝孙算不算,那你已经有了,年轻的我早已不能生育。
药的剂量好象加大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趁着醒时,我求他和我说说姐姐的事。这个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事无巨细我都想知道。他虽讨厌我,但对姐姐的真情实在可昭日月,有追忆亡妻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即使对象是我。
大限将至,身体却感觉不到一点痛楚,真是好运道。我迷迷糊糊的想,意识逐渐消散。
“夫人,补药趁热喝才好呢。”
“放在那,你们退下吧。”
“老爷与夫人真是恩爱,家中奴仆众多夫人却亲手为老爷补衣。”
“是啊,皇上赏的女子老爷都置于郊外别墅,看都不看一眼。”
“老天真瞎了眼,这样好的人家偏偏子息艰难,一无所出。”
丫头们背地里的话总像风一样飘进我的耳朵,想不听都难。将药泼于床下,那么苦,还没有用,我才不要喝。
恩爱?是啊,我真的好爱他,从第一眼见到他就无法停止的爱他。
其实,爱一个人至深至切,不单是可以为了他去死,更可以为了他放弃自己的一切,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