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冥城志

　　第二回

　　勘言到来之时，正值暮春。
　　如今已入初夏，天气也渐渐炎热起来，他仍是如小蜉蝣初见那样，日日坐在那片湖前。
　　满头青丝随意地披着，连根发带都不曾系着，外袍也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虽是广袖盈盈，却有些不修边幅。长长的带着浅淡纹样的衣摆拖曳至地，有一截还浸在了水里。他也不动手去拉扯一下，就任其濡湿着。
　　一派怡然自得。
　　他不常开口，就喜欢那样坐着，有时只是默默地看着水面，微微眯着眼，眼神似水;有时又像想到了什么一样，昂起头，前额的青丝自然垂下，模糊了神情，也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看什么。
　　若是有小鱼啊小虾啊之类的弱小生灵实在忍不住探身向前询问一些有的没的，勘言便只会露出一个温温和和的笑，也不吭声，偶尔才回上一两句。
　　温柔得让人感觉是种拒绝。
　　这要是块冷玉，你能凭靠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纵然维持不了多久，但他到底有过你的温度;可要是块暖玉，你再暖它也只是锦上添花，反而还会被它的温润所吸引，而你于它而言，不过可有可无。
　　勘言就坐在湖边的树前，对，就是小蜉蝣一直向往的那棵树。他平时看着水面神游天外，也不见修炼几下，若是累了，就直接往身后的树干上一靠，渐渐就阖上了眼，睡了过去。俊朗的睡颜让人狠不下心去打扰。可惜他的睡眠很浅，哪怕是清风掠过，树叶飒飒而响，他也能被吵醒。
　　阳光顺着枝节交错的间隙洒在勘言的脸上，光影交叠，绚丽斑斓，一双惺忪的眸子里流光溢彩。
　　惊得天人。
　　这些景象小蜉蝣日日看在眼里，因为他天天陪着那个人。他安安静静的，只是陪着，也不多说什么话使人徒增烦恼，就偶尔询问一下。他觉得，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生灵比他还痴迷于这位山神的温润如玉，也不会有任何一个生灵比他还热衷于这位山神的风神高迈。
　　不过最令小蜉蝣欢喜的是，和这个山神搭话最多的只有自己，这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恩赐。许是勘言对小蜉蝣的印象还不错，只要是小蜉蝣凑上前来询问，他几乎都会回答，虽然说的也不多。所以小蜉蝣陪着他，他也没什么意见，甚至有时还会和小蜉蝣聊几句。
　　水中的其他生灵对这位山神还是心存敬畏，胆子不大的都不敢上前搭话，所以他们把目光落在了小蜉蝣身上。不过小蜉蝣不喜欢他们叽叽喳喳的，也不会和他们说什么，他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炫耀的，他只要本本分分地看着那个人就已经满足。
　　一日，小蜉蝣正对着那棵高大的树发呆。
　　那棵树可真高啊……
　　枝繁叶茂，蓊蓊郁郁……
　　究竟何时才能飞到树顶上去呢？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让山神也看看树顶的景象，不过他法力那么高强，一定早就看厌了这种平淡无奇的景色了吧……
　　“你想去那上面吗？”
　　小蜉蝣愕然抬头，只见勘言谦谦一笑，一只修长的手探进了水里，霎时水波涌动，小蜉蝣什么也看不清了，但那只手仍是径直伸到了他面前。
　　小蜉蝣有些惊慌，他不知道那人现在是什么样的神情，他想爬上那人的手，却又有些害怕。
　　小心翼翼地，他把自己的一条腿搭在了勘言的指甲上。
　　“上来吧。”
　　那人的声音太过温柔，让小蜉蝣感觉好像受到了鼓舞一般，他爬上了那人的手掌。
　　那人抬起了手，眼前的景象变化得很快，小蜉蝣几欲站不住脚，他第一次离开了水面。
　　湖水外面的那个世界，没有水也没有鱼，他的眼中只有那人温柔的笑容。
　　勘言缓缓起身，小蜉蝣很惊讶，接着那人一跃而起，踩着落叶踏着树枝便登上了树顶，满头青丝洒在风中，交错缠绕。
　　小蜉蝣感觉恍若置身梦里，隐约有清脆的声音环绕周身。
　　他定了定神，发现勘言已立在树冠中间，通透的翠绿色在阳光之下显得有些耀眼。这里的风有些大，吹得袍袖迎风鼓荡，木叶簌簌。
　　“叮铃——”
　　清脆悦耳的声音再度响起，他循声望去，只见勘言的腰间有一件玉饰，上面挂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玉葫芦，正和两旁的玉珠相互撞击着，璁珑作响。
　　那玉葫芦色泽莹润，质地浑厚，好似有微光隐隐从中透出。
　　小蜉蝣一时竟看得有些入迷。
　　良久，他才幽幽开口:“这……这是哪位仙君送您的吗？”
　　勘言也不责怪他的走神，只是眼神闪了闪:“不是，是以前一位故人的。”
　　故人……这位故人……对山神一定很重要……
　　小蜉蝣如是想着，莫名就不愉了起来，心里有些别扭，却又说不上来。
　　“想什么呢，”勘言一句话将他带出了思考，“你不是一直想上来看看吗？”
　　小蜉蝣望着树下那日日生活的湖，宛若一块嵌入泥土的绿琉璃，还有远处那朦朦胧胧的连绵群山，却怎么也没有心情去欣赏和感叹了。
　　勘言还是像以往那样笑得温柔，可小蜉蝣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他好像接近了他的心，却怎么也走不进去。
　　而他弱小得没有任何能力去为这一切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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