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音

　　好友前来，若琈起了个大早，烧水沏茶，样样准备妥善。
　　清源自从入了霁华星，做了司命，每入若琈家中院子便不喜走门，总是逮着墙头就要骑墙而入，也罢，砌这墙时清源也算是出了好大一份力。想骑便就让他骑吧。若琈大多时候一面微笑道好，一面盼着清源能从墙上落下摔个四脚朝天。
　　“你已知晓？”上仙甫一坐下，毫不婉转径直问道。
　　若琈送上杯热茶，点点头。
　　接了茶盏顺手搁置一旁，清源眼里心里不过面前这么个面色苍白的人儿，捉住那人冰凉凉的手，真挚之态自眸中洋洋溢出。“走吧。离开这里。现在还来得及。你若就此……我又怎么对得起我们这几万年的交情。”
　　嘴角抿着浅显的笑意，若琈眨眨眼睛，“对得起。你做的这些早就对得起了。我不怕应劫。我只怕，我走了，佳兆要怎么办。”
　　佳兆同若琈，是可谓“唯一”的亲人，却也是不知前尘的陌生。
　　初见佳兆那日，大荒之内百年难得一遇地飘起了鹅毛大雪。彼时若琈刚从司命宫中回来，测知命格，心生颓然。而小娃娃的啼哭声就回荡在山谷之间，凄厉如簌簌的风。这场相遇本身就是无法拒绝的牵绊，任谁都没有办法眼睁睁看这般幼小的生命消逝在这般严寒的时节。倒也无甚不好，佳兆的到来实则解了若琈心里独居许久的孤寂，只是——
　　“哼。”清源挂出一丝嘲讽，松了若琈的手，猛一使劲靠上摇椅，遂是摇摇晃晃，占足了九重天上老神仙的得意，“依我看，这女娃娃才是你劫数的开端。”
　　清源不喜佳兆，原因有三：一来是佳兆这孩子生性闹腾，多爱闯祸，二来是有了佳兆，纵使命里死劫叫嚣，若琈也不愿四处居所，三来，一如他所言，他始终坚持佳兆便是若琈灾祸之起。
　　闻此，若琈未做一句反驳，静静起身合上四处冒风的破木门。然后，静静穿过拱形门进厨房开始准备晚膳。嗯，她是彻底不打算再搭理这位上仙了。枯坐了会，不被理睬的清源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又一次踩上了老虎的尾巴，悻悻地摸摸鼻子，寻了眼若琈的背影，继而翻出院墙，回了他的天宫去。
　　良久。
　　“阿源，如果我带着佳兆一起走呢？”转过身来看时，若琈才发现清源早已无迹可寻。于是只能叹着气，摇着头，继续抓着锅铲为佳兆准备晚膳。
　　若琈不念懊悔，自然不会思索若是那样一日她能够早些问出这个问题，后来的一切是否会有不同。可清源易不平，临了那般结局之时，他终究难忘这个傍晚。
　　如果，如果他不是光光坐在阿宁背上瞧着徐徐炊烟离去，而是坚持己见，带走若琈。那么，到了最后，是不是不必如此。
　　可惜的是世上素来不存如果，命格一说素来告诫何谓命中注定，何谓在劫难逃。
　　清源自然通晓百种道理。毕竟他正是那九重天上金光闪闪的司命星君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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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兆，佳兆，取的是人间瑞雪兆丰年的美好寓意。
　　自打领回佳兆，若琈就日日将其带在身边，捧着心盼着，这个小东西的到来能为自己带来些莫须有的希望。
　　可是呀，佳兆带来的似乎都是些实打实的绝望。不是偷别人家的地瓜被抓到，就是把别人家的小孩打哭踹进河里。正所谓，无恶不作。
　　“咚咚咚”
　　叩门三声，荡于庭院，正如眼下清明时节的雨。
　　太久没有接触如此通晓情理的人，若琈难免心生好奇。
　　会来若琈这小破院子的，要么破门而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质问佳兆为何这般欺负自家孩子的，要么清源之流，怀有特殊癖好喜欢骑墙而上的。如今知晓叩门得礼的人，实在是过于罕见。若琈新奇地抓着锅铲冲向了破木门。
　　是个身着水蓝长衫的男子，面上透着些书生气，眉眼间极为温柔，轻扯唇角，即使人如沐春风。若琈怔了一怔，将手里锅铲背到身后，才微微蹙起眉，目光逡巡之后，停留在那人右手牵着的佳兆身上。一个时辰不见，孩子便像是得了重病一般，红着脸蛋，忸怩模样。
　　“这是……”
　　话头被一个不知从哪冒出的小小少年截住，他扒拉着若琈的衣袖，一阵风似的夺了若琈的神音石，好奇地来回打量，“你虽张嘴说话，声音却是从这石头里出来的。这是在弄何玄虚？”
　　“季辞！”书生模样的男子敛了眉，那被唤作季辞的小小少年便立刻瘪瘪嘴，乖巧地双手奉上神音石。“姑娘见笑了。家弟性情顽劣，让姑娘受惊了。”
　　一口一个姑娘，听得若琈稍有羞涩，微微垂目道，“无碍。”接了神音石，若琈目光对上季辞解释，“我生来便唤了哑疾，所以只能依靠这块石头传递心中所想。”想了想，她又弯了眉眼补充，“并不是为了故弄玄虚。”
　　似是未料到自己的莽撞竟招得这般认真对待，季辞乐呵呵地冲她吐了吐舌头。若琈报以一笑，继续问，“不知可是我家佳兆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才没有！”仿佛生了重病的佳兆蓦然大吼出声来辩解，惊了若琈一个激灵。那厮语毕又急忙张望了两个陌生人，迅速换成轻声细语，嗓音黏腻，种种行径，判若两人，“我只是在路上遇到季辞哥哥和卿然哥哥，并没有犯错。”
　　季辞哥哥和卿然哥哥。
　　季辞，哥哥和卿然，哥哥。
　　哦，哥哥。
　　“咕噜”一声咽了口口水，若琈举起手背贴在额头上，不是佳兆病了就是自己病了，那个张扬跋扈的佳兆居然做出这种羞赧神情，又居然谦恭有礼地唤他人为哥哥。这世间可真是变幻莫测。
　　那个被唤作卿然哥哥的书生伸手摸了摸佳兆的小脑袋，“佳兆乖巧得很，未曾惹祸。怕是姑娘还不清楚，我是新来接替青衣的书塾先生，卿然。这是家弟，季辞。”
　　卿然，季辞。
　　两个名字，在舌尖婉转也不过四个音节，若琈咋舌，并不能念出朵花来。
　　“姐姐，我们是哥哥的朋友容祁哥哥向青衣哥哥举荐来的，向来也是听说白氏不得使用术法，可我们在边境时似乎就是被术法绊住了，我们是不可以使用术法了，可那些树精却是一直变幻路径，害得我们半天不得入内，好在佳兆妹妹路过，帮了我们。”季辞叽叽歪歪，义愤填膺。
　　若琈看了眼满脸骄傲的佳兆，轻微勾起唇角，“结界近来稍有减弱趋势，大抵是边界已不得照顾，倒是让你们受惊了。”
　　“我们也不怕的。”小小少年挠了挠后脑勺，想了想，忽而静默凝视起若琈，瞧得若琈后背发凉。“姐姐，你可真漂亮，嘿嘿。”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继而欢欢喜喜跳到若琈跟前，季辞笼了笼衣袖扯住若琈的衣角，仰着小脸，一双桃花眼微微勾起，笑意绵延至若琈心里。“不如就留我们在这用晚膳吧。”
　　若琈还未张口，一旁的佳兆已是生龙活虎挡在她面前，将季辞的小手从若琈袖间拂开，转而攥进自己手里，义正言辞，“我家姐姐可是这白氏国主，你可不要太靠近！”慷慨激昂过后，她又迅速埋下头，恢复之前的羞赧姿态，“不过，既然季辞哥哥开口了，我自然是乐意的。”
　　莫非国主自要端出些架子？若琈思忖了会，还是决定如常，清浅道一声，“欢迎。”身为一国之主，若琈从来不是什么威严之人，顶多是经年盘踞青灵山，不见子民，添了些神秘罢了。此番是头一次有人留在家里用膳。若琈却也难以生出些激动来，一切照旧，倒是佳兆一反常态，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小心伺候，俨然个小狗腿。
　　斜着眼睨了一会那小妮子，若琈终于还是轻叹一声，啧啧，女大不中留啊。
　　一席餐食，如风卷残云，季辞埋着头大赞若琈手艺，一副恨不得把碗盘也生吞了的架势。若琈轻笑，不客套否认，亦不自夸。那厮佳兆见季辞喜欢，便也要沾沾若琈的光，一个劲吹嘘起来。
　　“你再怎么说道，也是若琈她厉害。”连“姐姐”这个称呼也省了，季辞那白眼恨不得翻到天上去。
　　四方桌，左右各是在斗嘴争辩的一双小儿女，而与若琈面对面坐着的便是卿然。卿然唇角亦是一抹笑意，说话时和和气气，“多谢若琈姑娘款待。”声音很好听，清凉得一如青灵山底潺潺的溪水。
　　若琈定定神瞧着，似乎在看卿然，又似乎透过那人在瞧什么轮回往昔，常年没什么神采的眸子睁开了，又微微耷拉下去。最终，她只轻声道，“喜欢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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