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静处无征战

　　天涯静处无征战
　　朝来寒雨，这片土地上低洼处积起了水塘，阴气透过布鞋传到脚上，让他不由的打了个寒战。萧瑟的风在残墙断壁里呼啸。他裹紧了身上的军装外套，慢吞吞地把之前匆匆搭起的枪支好，和其他士兵一样紧盯着瞄准镜另一边的动向。
　　磊拓嵯峨只作满目苍凉，他知道在对面的山峰，潜伏者他们的敌人。两方对峙，局势危如累卵。他忽然看到一片落叶划过视线，那叶子并不枯萎，还保有刚从树梢上飘落的色泽，恰是这沙场中最后的生机了。
　　那枫叶红如江花，让他想起他出征前最后一个晚上，妻子和他在江畔放河灯。月照花林，烛影摇红，那暗黑沉寂的江面被一盏盏河灯暖红色的光照亮。一刹那，他觉得即使蓬牖茅椽也无所谓了，纵然武陵豪杰，最终却不过“无花无酒锄作田”。而自己虽生于草野，却也能的草野中最平实自然的幸福。
　　微熹刚刚露出地平线，他瞄准镜中清晰地看到了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漆黑的瞳孔里好像隐藏着照亮黑夜的火焰。他稍稍吃了一惊，但仍是直直地对上了那双眸子。
　　那是他敌方的人，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为明亮的一双眼睛，如果不是在战场上遇到，他不愿意相信这双眼睛曾沾染上尘埃，拥有这双眼睛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开始感到好奇。他想，那定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只有青春年少时才会拥有这样璀璨而纤尘不染的眼眸。他不知这样明亮皎洁的眸子该怎样直视鲜血。或许是因为受胁迫而上沙场的呢？或许他的心也因为被屠戮的中国人民的鲜血而震颤？或许，在他自己的国度里，他也有着想要珍惜或保护的人？
　　在空濛的烟雨中，那双眼睛变得迷蒙而渺远，像是夜空中明亮的星，像是家乡的夜中的星斗阑干。他和孩子们念着“南山南、北海北”的歌谣，孩子们摇着小扇扑向漫天飞舞的流萤，他们的眼中没有风尘，好像揉碎了月光盛在眸中的水波里，让他一瞬间觉得，为了保护美好的笑颜，即使为之付出生命、粉身碎骨也无所谓了。
　　云敛清空，他望向雨中出岫的茫茫白云，心倏地平静下来。他的父母都是平凡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把他送往小镇学习知识文化。他们希望他成才，但更希望他能够平平凡凡地长大，他无须承载家仇国恨，只要能得到简单幸福的生活，即使是得鱼忘筌，他们也能含笑九泉了。
　　而二十年前年少轻狂的他满怀豪情壮志，发誓不杀光国贼外敌不归乡，就此背井离乡、归期遥遥。他望着青青荠麦、衰草枯杨，那时的他以为，想要振兴中华，必得催马扬鞭在战场，社稷安危尽需手中的枪与剑实实在在地打在敌人身上。
　　凄迷晚烟，寒石山径，那是和今日一样的阴天，他面朝北海，苍穹在悲恸，他颤抖着打开木匣，将其中的骨灰撒下，风一吹，便消散在深邃的大海里。这是他们的同伴，他们曾一同榜前结义，欣然参军，然而他们不幸罹难，惨死于敌人的炮火之下。
　　他们大都有着知天命的父母，有的还有摽梅已过的姊妹等待着他们归家。他难以想象他们的父母得知他们战死沙场的消息时的表情。他记得一个伙伴曾对他说“大丈夫应志在天下”，土黄的脸上因激动而泛红，双手紧紧攥着刚发下的军服，还透着浓浓的机油味道。
　　那是一个来自大城市的少年，家乡没有遭遇战火，但他还是义无返顾地弃笔从戎。他也如同学堂中教导的那样，志愿参与前线，杀敌戡乱。也许是同样读过书的缘故，他们总有种惺惺相惜之感，他们觉得自己怀着兴邦救国的大义，即使为此奉献生命也在所不惜。
　　他曾多次直面死亡，最令他记忆深刻的是一次水战。他的身体在秋季的寒水里冻僵，似乎连脚都不像是自己的了，整个人像是兀立于水中的雕塑。而此时一颗炮弹向他打来，他本能地想要逃离，但眼看那愈发靠近的炮弹，他好像觉得自己耳边的喧嚣与呐喊都消失了，好像听到了天堂中平和的竖琴声。他忽然觉得其实就这么死了也无所谓了，他的手上满是血腥，不知杀死过多少敌军，也不知见到多少同伴身上盖着白布被抬出去。一个人的悲欢离合在生死面前都是无力的，他想，倒不如就此欣然赴死，也算是为同伴开辟道路，是为家国社稷献出生命了。
　　他闭上了双眼，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与风声，也许是将死之际，他感到时间被拖长，他甚至更希望那一刻快点到来……
　　然而那炮弹擦着他的身子飞过，他似乎可以清楚的感受到爆炸撕裂他周身的空气。“你不是为了牺牲而来到战场上的！你不是为了赴死而来的！你是为了胜利！”一个脸上有着伤疤的男人把他扑倒，声音带着浓厚的口音。他突然发现，自己感受到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冷汗浸透了衣衫。他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他环顾这如地狱的战场，呐喊声、嚎叫声、枪声、刀剑与皮肉摩擦的声音，交杂成地狱协奏曲。他愣神地盯着脚下已枯成炭灰的草地，地面上满目疮痍，充满了残破的肢体与尸块。“珍惜生命啊！”男人拍了拍他的肩。
　　记忆是条循环往复的长河，每个人都从岸边匆匆走过，逐渐由满腔热情，凝练为更加沉着成熟地望着这个世界，它会洗掉一个人周身的浮躁空气，洗练一个人的精神意志。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周围却依旧静谧得像是紧绷的弦。他的心情错莫交织，他仍记得那时耳畔回响的龙吟般的铮铮剑鸣，记得从军以来瓦灶绳床、晨夕风露的日日夜夜，记得那个满怀壮志豪情，立志治国安邦平天下的少年。他记得那个有着明亮眼眸的敌人，在瞄准镜的另一边，他们永远无法交换位置，便只得坚持各自的信念瞄准对方。
　　常年的战争让他麻木，天地沙鸥，人微如芥子，也许转瞬间他就能用手中的狙击枪杀死对方，但同时也会滋生出无尽的仇恨与复仇。岁月汹涌不安，人性被血债浸染，为了国恨，他情愿遮住双眼，情愿为国献出生命。如果一个国家的人民不站出来，那还有谁会挽救国家危亡？
　　但然而另一边的敌军，不也是牵扯了一个个家庭的忧愁悲欢？那双明亮的眸子后面也许会有青天皓月，会有阳春白雪，他们定是不希望自己葬身于异乡异国，“死得以正丘首”这是无国界的愿望，人们希望和平，希望家人露出幸福的笑颜。
　　人们在战争的血流成河中渴盼着战火的歇息，但即便如此，人们也得握紧手中的枪，维护着鲜血淋漓的和平。
　　一生枪声划破寂静，他笑了笑，和同伴呐喊着冲出去。气厉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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