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玉禾事

　　洛长膺帮玉禾把散落的衣服都收好装进包袱里，背在自己身上，他又挎上另一个包袱，正准备出发时，玉禾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她把手揣进怀里，掏出了那个被裹的严严实实的东西，递了过去，“洛大哥，我早就想把这还给你了。”
　　可洛长膺并没接过来，他也从里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东西，朝玉禾晃了晃，问道：“你是想把这个换回去吗？”
　　玉禾定眼一看，不禁思潮起伏，她柔软的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原来他手中拿的正是当初自己的那个蓝色锦袋！时间已过了那么久，可这锦袋依然光亮如新，每根丝线都闪烁着如蓝宝石一般炫丽而夺目的光芒，可见他平时有多么爱惜，保存的又是多么完好。玉禾双目发涩，泪眼迷蒙，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洛长膺又把锦袋收了回去，他催促道：“好了，你想跟我换，我还不想跟你换呢，快走吧！”
　　玉禾这才如梦初醒，她仿佛感受到了对方的一片心意，这五年来他所承受的煎熬和失落绝不会比自己少。玉禾擦了一下眼角，抬头望了望那璀璨的阳光，顿时感到连老天爷都在帮她！她把东西重新塞回到怀里，便和洛长膺一起走了，冯永升和周子易也连忙追了上去。

　　玉禾拽住洛长膺衣袖轻轻晃了晃，既欣喜又羞愧，“洛大哥，对不起，你送我的耳环，我没保管好，不小心弄丢一个，你不会怪我吧？”
　　洛长膺忙安慰道:“我能见到你，高兴都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
　　玉禾这才算安心，她疑惑道:“这些年你都去哪了？为什么我每次都找不到你？还有你那些邻居，为啥他们都叫你‘小五’？是因为你在家里排行第五吗？”
　　洛长膺听了这话，情绪一下子低落起来，过了许久，他才黯然道:“没错，我的确排第五。”
　　玉禾又问道:“那你的兄弟姐妹呢？为何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洛长膺不禁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他眉头紧锁，忍不住哽咽道:“他们……他们都已……不在了。”
　　玉禾看他如此伤心欲绝，不禁自责道:“对不起，我不该问。”
　　洛长膺强忍悲恸，“没事儿，都过去了。” 玉禾好像和他感同身受一般，虽然此时还是艳阳高照，可她心情却一下沉郁起来，便也不再多问什么了，只是一直默默地陪伴着他。

　　玉禾方才的那些话虽是无心之言，可却打开了洛长膺那尘封已久的记忆，那些鲜血淋漓的前尘往事，如汹涌澎湃的惊天巨浪一般，瞬时全都向他脑海中狠狠地砸过来……
　　没错，他原名是叫“洛小五”，可并非是因为他排行第五，而是五个兄弟姐妹中，他是唯一的幸存者！所以他娘才唤他“小五”，也是为了怀念她曾有过五个孩子。他在家中本来排行第四，上头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他也不是坪县当地人，而是寀县人。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年秋天他才刚满四岁，早晨起来喝了一碗稀饭后，他娘要去镇上赶集，他也好久没去了，便哭闹着非要跟着去，他娘实在拗不过，只得同意了。临走前，他看到自己两个姐姐正忙着晒洗衣裳，哥哥正帮爹爹用轧刀切麻籽菜，弟弟还在捧着一个缺了口的碗“哧溜哧溜”地喝着稀饭。

　　他那时若知道这将会是自己看到家人的最后一幕，一定会千方百计让他们和自己一起走……

　　他和他娘紧赶慢赶了快一个时辰，终于到了镇上，他兴奋极了，拉着他娘来来回回地在这小集市上跑了好几遍。终于，他娘为姐姐们买了两身红艳艳的新衣裳，又为自己和哥哥弟弟买了三顶金灿灿新帽子。到了晌午，他俩还就着两个新烤的酥脆烧饼，吃了两碗香喷喷的炒米粉，最后看天色还早，便又在镇上逛了一会儿，他娘又买了一些酒曲子、酵子粉、胡椒面，这才高高兴兴地返回去。
　　哪知还未走到村口，他们就望到前头黑烟滚滚、火光冲天，整个村子就好像被点着一样，他俩顿时吓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扔下装着满满东西的提篮，急匆匆地就朝家里奔去。

　　刚到庄子路边儿，他们就看到了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幕，只见到处浓烟滚滚，房屋焦黑，血流成河，尸陈遍野，惨烈至极！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身，有的被刀砍断了脖子，有的被削下半个脑袋，还有的被刺穿了肚子，那些白花花的脑浆和血淋淋的肠子流了一地，让人胆颤心惊，不寒而栗！
　　但更多的还是那些被烈火焚烧过的焦如木炭的尸体，有的蜷着身子，有的抱着脑袋，有的张着嘴，还有的正瞪着眼睛，全都是一副痛苦不堪、死不瞑目的悲惨样子……

　　他和他娘吓得腿脚发软，一路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朝家里奔去，还未到院门口，就看那三间茅草屋已被烧的只剩灰烬，上面还在冒着一缕一缕的黑烟。他冲进大门，正准备寻找自己的亲人，却被他娘一把给狠狠捂住了双眼，他感到自己眼珠子都快要陷进去了，便忍不住挣扎起来，却听他娘惊慌失措地哭喊道:“不要看！不要看！”
　　可他还是使劲掰开了他娘的手指，瞧到了让他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经常在噩梦中闪现的情景。只见自己那两个姐姐正披头散发地仰面躺在血迹斑斑的石磨上，脑袋歪在一边，头和脖子只有薄薄的一层皮在连着；爹爹的肚子被完全破开，血淋淋的肠子肚子和切碎的牛饲料搅和在了一起；哥哥和弟弟早已死去，被砍断的那些胳膊和腿在院里被扔的七零八落，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惨不忍睹！一切都是那么触目惊心！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他和他娘几乎快要晕厥过去，他们的眼泪已流不出了，嗓子也又干又哑，头脑更是一片发蒙，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可那鲜红的血，如同千万支被烧得滚烫发热的乱箭，刺得人眼睛生疼；那浓黑的烟，如千万只吐着黑信的毒蛇，直直地钻入喉咙，让人无比窒息而绝望；那遍地的零落的肢体，如同千万斤重的闷锤，朝人心口狠狠地砸去，让人快要喘不过气来……
　　眼前的一切都在哭泣着，在挣扎着，在呐喊着！在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一切都不是在做梦！他们的心脏好像被掏了个巨大的窟窿，仿佛又被扔到石磨上碾了一遍又一遍……
　　过了许久，他和他娘才强忍住巨大悲痛，踉踉跄跄地开始在院子里收拾那些残肢遗骸，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们才总算清理完毕，便挖个大坑，准备就地掩埋。可他们寻遍院子里的每一处角落，别说草席，就连半块破布都找不到，他们无奈，只得脱下身上的外衣，把那些零零散散的肢体包裹起来，和几具遗体一起缓缓地沉入坑中。

　　就在他和他娘跪在简陋的坟前痛哭流涕时，忽然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们惊恐地抬起头，还来不及躲藏，就见从外面陆陆续续跑来了三个浑身是血的人，有的手臂都快被砍断了，有的大腿上被砍了好几刀，还有的身上脸上几乎都是黑乎乎的，到处都是血肉模糊，不知道被烟熏火燎了多长时间。
　　这三个人看到他俩惊慌失措、呆呆愣愣的模样，不禁焦急劝道:“快逃吧，说不定土匪还会来。”
　　可他不愿就这样和亲人匆匆分开，依旧跪在地上痛哭不止，他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使劲拽着他的胳膊，拼命把他从地上拖走了。他们跌跌撞撞地跟在这三个人后面，只听一个人说土匪杀完人抢完东西后就朝东边窜了，他们一行人只好沿着小路往西逃命。可刚走了半个多时辰，天就快黑了，此时又下起了倾盆大雨。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吓得他们赶紧躲到路边的草丛里，等那伙人离得近些了，他们这才看清原来是十几个土匪绑了几十个肉票。只见前面有五六个土匪拉着一根根粗麻绳，被绑的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个个都被捆得结结实实，又被绑成一串一串的，一个个如同秋后的蚂蚱般任人胡乱宰割。
　　雨下得那样大，路上那样泥泞，他们这些“蚂蚱”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地艰难行进着。突然，有个年级稍大点的不慎滑了一脚，连带着他们这一串七八个人全都倒了，后面的土匪见了，不禁勃然大怒。有个土匪气急败坏地冲上去，毫不留情地拔出枪，对着那老人的脑袋就是“砰”的一下。瞬间那人便倒地不起，他的血溅了一地，又混合着雨水流得到处都是，另外几个倒地的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立刻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躬着身子战战兢兢地抖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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