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玉禾事

　　冯永升见洛长膺总算走了，心中虽有些不舍，但更不愿意让他继续看到自己如今这幅无家可归的落魄样子，冯永升心里一阵阵抽痛，他抱住胸口，又想起自己所经受的那些不堪回首的一幕幕……
　　战争结束后，部队给每人发了一些返乡费，可那点钱根本就不够支撑他冯永升回到坪县，再说他早已和自己的部队失去了联系，若是孤身一人回去，这一路上还不知会遇到多少危险、曲折和障碍。可即便如此，当冯永升想起家乡还有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好兄弟，还有他娘和小毛在等着自己回去拜祭，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那前所未知的归程。

　　冯永升一路风餐露宿，实在饿极了，就偷偷挖别人地里的一些番薯充饥，常常是连皮带泥地就生吞下去；没有睡觉的地方，就在别人屋檐下或路边的干草丛中随便凑合一晚。
　　可这还不是更难熬的，更令他感到心惊胆颤的是这一路上还有不少穷凶极恶的流民和半路打劫的土匪，他们一见到陌生人就团团围上去，就算别人身上有半点吃的也要全都抢走。幸亏冯永升是军人出身，头脑够机警，他一路上小心翼翼，又装扮成了流民，这才顺利躲过那些人的眼线，逃过了重重危难。

　　冯永升历经千难万险才辗转回到坪县，可他身上的军服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雨淋，早就褪了色，已变得破旧不堪，整个人也是面黄肌瘦、灰头土脸，看样子已跟逃荒避难的流民别无两样。可冯永升的心情却是无比兴奋，想着自己的苦日子总算是熬到了头，从此以后便能苦尽甘来，想到这里，他更是激动得难以自持，瞬间又充满了力量，便急急地朝军营奔去。
　　可冯永升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他历尽千辛万苦，满怀着期待、喜悦而亢奋的心情找回到军营后，迎接他的不是热烈的欢呼和丰厚的奖赏，而是满腹的质疑和冰冷的枪口。

　　当冯永升离军营门口还有段距离时，就已经被那里的门卫守兵探查到了，别人一看他那幅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样子，还以为是打哪来的叫花子，便立刻口头警告他立马止步。可冯永升却全然不在意，又上前走了几步。这时，别人才看清他那脸上的骇人伤疤，更是令他们惊恶不已，一个守卫赶紧举起枪口警告道：“军事重地，不得擅闯，马上离开！”

　　冯永升没有丝毫惧怕，便赶紧上前解释道：“我是冯永升啊，以前是这里的兵，隶属步兵团第三营第二连，出去打鬼子时跟部队失联了，这才独自一人回来，快让我进去！”
　　可别人丝毫不信，又质疑道：“你们连队胸章呢？拿出来让我看看！”
　　冯永升面露难色，懊悔道：“胸章当时被炸飞了，我真是这里头的兵，我还认识这里面的……”
　　“够了！什么都拿不出来还敢冒名顶替，赶紧走！再敢胡说八道小心你的脑袋！” 那个守卫一边端着枪一边厉声喝斥道。

　　其他守卫觉得眼前这人形迹跟话语很是可疑，也举起枪口围了上来，纷纷警告道：“快走！……”
　　“赶紧走！……”
　　“再不走我们就开枪了！……”
　　冯永升顿时觉得百口莫辩，他看这几个守卫面生的很，自己一个也不认识，也没法跟他们套近乎，他虽然心中有万般无奈、委屈和不甘，最后也只得含恨离去，准备以后再慢慢做打算。

　　从军营离开后，冯永升就一愁莫展，他探了探了自己空荡荡的口袋，又摸了摸咕咕直叫的肚子，不想再一直这样忍饥挨饿。就在这时，冯永升灵光一闪，突然想起那天上战场临走前，曾经把自己的金佛像托付给附近的一个老人，并请求他代为保管。冯永升心中又重新升起了一丝希望，他仔细回忆着当时他路过的那个地方，又经过多方打听，才终于找到了那个老人。
　　冯永升仔细一看，没错！眼前这人虽然样子有些衰老，头发有些花白，但正是自己那天所托付之人，冯永升这才算安了心，想立刻急切表明来意，他满怀期盼道：“老大爷，你还记得不？我那天临走时，把一个金佛像托您保管，现在我回来了，又遇到难处，请您把东西还我吧，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

　　这老人一家几口看到有个陌生的不速之客突然闯入，他们顿时都吓了一大跳，那老人的心更是跳的厉害。当初他意外接到一个过路军人的金佛像，对他来说这简直就是喜从天降，那时他家地里的庄稼刚遭了灾害，正在为一家人的生计发愁，突然却遇到这般好事，他便赶紧拿这个金佛像换了好些大洋，又买了很多粮食，剩下没用完的大洋又置办了一些家具，如今都好几年过去，那些钱也早就花光，他还以为那个军人已死在了战场上，这件事他也慢慢淡忘了，却不想今日却突然被这个人找上门来，还点名要那个金佛像，可他该拿什么还给人家啊？

　　正在这位老人左右为难之时，只见他的大儿子从墙角抽出一根木棒，劈头盖脸地就朝眼前这人身上打去，边打边骂道：“哪里来的臭叫花子？胡咧咧什么呢？我们啥时候拿过你东西！还不快滚！”
　　冯永升躲闪不及，肩膀上被重重地打了两下，可他还是强忍住剧痛，举起双手费力地拦着棍子，对那位老人耐心解释道：“老人家，我真的把东西给你了，我还记得你那天穿着灰布衣服，就站在你家门口，你再好好想想。”

　　这老人当然没有忘记这件事，看看眼前这人的相貌跟当时那个年轻后生相差甚远，他也不确定眼前这人是否就是当时的那个，心中不禁有些犹豫，只好开口问道：“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冯永升看他总算想起来了，心中自是欣喜不已，顿时冲淡了肩膀上的伤痛，又急忙催促道说：“是啊！就是我，我回来了，你快把东西还给我吧！我有急用！”
　　这老人一听，脸色顿时胀得满面通红，支支吾吾道：“东西……我……我……”

　　冯永升感到有些不对劲，但他心里还抱有一丝希望，又忍痛继续追问道：“我的东西呢？你不会弄丢了吧？”
　　这老人正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可就在这时，他的二儿子也冲了过来，趁冯永升不备，上前狠狠地踹了一脚，冯永升猝不及防，一下子跌倒在地上，顿时摔得他鼻青脸肿。冯永升还未来得及爬起来，这老人的二儿子又是对他一通拳打脚踢，并大骂道：“打死你个骗子！打死你！打死你！！”

　　立在一旁的老人一看这情景，不禁有些羞愧，忙上前拽住了二儿子的衣服，并劝道：“行了，住手吧，别打了。”
　　这二儿子很是生气，不满道：“爹，这就是个死骗子！你别拦我，看我不打死他！”
　　冯永升一听这话，顿时气得他胸口一阵阵绞痛，但还是努力为自己辩解道：“不，我不是骗子，我那天……真把东西给你了……你快还给我吧，我求求你了，我……”
　　冯永升的话还未说完，这老人的小儿子又冲上前去重重地踢了他的腹部几下，并连声骂道：“还敢胡说！让你胡说！快滚！滚！！”
　　冯永升顿时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躺在地上咬紧牙关，蜷缩着身子，浑身上下不停地颤抖着，额头上也渗出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冷汗。

　　这老人见拦不住，只得对冯永升劝道：“你快走吧，我真没拿你东西，你认错人了。”
　　冯永升强忍住剧痛，捂着肚子从冰冷而肮脏的地上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他还未站稳，就喷出一口腥锈的血水。
　　这老人不忍直视，他把脸扭向一边，连声催促道：“走吧，你快走吧，别再来了。”

　　冯永升看对方人多势众、个个身强力壮，又凶神恶煞，他虽有满腹怨言，但最后也只得含恨离去。可他对能重返军营还一直抱有幻想，只到那次他亲耳听到了王子飞那般羞辱而冷酷的话，冯永升才算彻底死了心，但他在外头又找不到活干，只能以乞讨为生，这才变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的乞丐。
　　冯永升不甘心就这样接受命运的摆布，更不甘心自己被军营的人几次三番给赶走，他痛恨那老人一家的翻脸无情，更痛恨自己昔日的好兄弟王子飞的绝情寡义，既然别人让他不好过，那谁也别想好过，就都陪他一起吃苦受罪吧！

　　自从冯永升有了这个想法后，便开始在心里一直筹谋着，他知道自己如今不能对王子飞怎么样，可王子飞的靠山是王国政，若王国政出了事，王子飞肯定也没有好日子过。
　　冯永升仔细地回忆着自己以前在王国政身边的那些日子，他一向小心谨慎，早就发现了关于王国政罪行的一些蛛丝马迹，可他那时并不在意，如今时间已久，有些事情冯永升也记不清了，只得把自己还能想起的几件事写了一封告密信，塞到了县政府大门前的举报箱里。

　　虽然这信上说的都是王国政以前做过的事，可他平日里也有一些政敌，别人自然会紧抓着不放，再说这都是铁板钉钉的事，王国政无法抵赖，还没用多少重刑他就已全都招了。新政府急需惩治一些贪官污吏用以立威，倒霉的王国政正好撞在这枪口上，成了最好的靶子。至于平时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亲信也受到不少牵连，被新政府清查了一遍，就连他的远方亲戚王子飞都没逃过这一劫，也被关到监狱里去了。

　　冯永升在街头得到这个消息后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他痛痛快快地开怀大笑了好久，最后竟笑出了眼泪，才一扫多日来所受的屈辱，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如今冯永升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那惨死的弟弟小毛，当时他想把小毛送到乡下跟他娘合葬在一起，可那时他急于给小毛报仇，只得先把小毛草草地安葬在郊外，接着冯永升又去战场上好几年，他再回来时又一心想着返回军营，便把这件事给耽误了，如今这倒成了自己唯一未了的心愿……

　　冯永升整个人晕晕沉沉的，以往发生过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又一桩桩、一件件地浮现在他心头，他只觉得头脑更加胀痛，辗转反侧了好长久才饱含着热泪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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