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百妖录

　　44.

　　岚清国的镇兽传承了千年，乃是岚清国的气运之根本，每一代镇兽都需要安安分分的传承后代，将镇兽金丹里的秘密传承下去。这是创造他们的上古大能给予他们的使命，至于其他的，他们无需再管。

　　可是，仅仅是在第三代的时候，这传承就出了差错。——那一代的镇兽，被陆泽全部绞杀，然后又被他用了某种未知的灵器制造出了新的身体，并且赋予了新的灵魂，也将镇兽金丹嵌入了他们体内。没人知道陆泽想要做什么，也许可能是因为之前的镇兽都长的太丑了。

　　总而言之，物是兽非。镇兽金丹的秘密，再无他人知晓，除了陆泽。

　　而现在镇兽传承到洛翊这边，已经是第五代了。四兽的能力各有千秋，可大致是不会再变的。但这一代不知为何导致了四兽同时变异，都变异出了更加凶残的能力，甚至能让他们伤害人类——原先所有的镇兽的能力都被限制在控制自然上，如青龙控制海洋雨露，白虎控制草木，朱雀控制火焰，玄武控制土地。

　　可是洛翊却拥有了操纵记忆与精神的能力与能够摧金断石的爪牙，日渐嗜血；洛洱除却通晓草木吸收热量更能操纵火焰，甚至能与焰灵沟通；洛参获得了进化与涅槃的能力，还能统治所有的禽鸟，并且给予这些兽超乎寻常的力量；至于洛肆，他是四镇兽中最神秘的一个。洛翊虽然知道洛肆很强，但是除了拈天机他认不出任何洛肆的能力。出于原则与信任他没有看过任何一个人的记忆，…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错过了许多他需要知道的。毕竟每个镇兽都有一段往事，或凄惨，或黑暗，或温暖，或…

　　而曾经的洛参是什么样子，恐怕凌凝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想起来。他只是望见过刚刚结束他最黑暗经历的洛参，而那时的他因为被囚禁多时逐渐冷静下来已经正常许多了。火焰中的焰毒会使幼年控制不好火焰的洛参情绪暴躁性情乖戾，虽然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和尾数的增加会让他逐渐变得稳重，可是那段经历所给他带来的阴影是无法忘却的。

　　因为朱雀是四兽中破坏力最高的一种，也是进化最为残酷的一支。

　　朱雀修为之巅为九尾，而每一条华丽灿烂的尾羽，都是无数的血泪浸染出来的。

　　而在洛参之前，所有的朱雀到死都没能修成九尾，往往是到了五六尾便殁逝，因为他们不愿杀戮，不愿伤残。但洛参却在五十年的时间里修炼到了第六尾。

　　六尾洞虚。拥有毁天灭地之能的同时洛参也被火毒蒙蔽了心眼，为了修炼第七尾，火烧了漓江镇。

　　一夜，漓江镇的废墟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少年面容昳丽至极，凤眼薄唇，脑后顺滑发丝扎着长及地面的复杂长辫。有剩余的零碎散发与他一身青色宽袍随风轻轻飘扬，那双仿佛能说出千言万语的眸子中，凝着散不开的悲伤。他直直的望着前空，他知道有人会来。

　　那个屠杀了一座城市的暴戾凶兽的人形，背后震着比火还要炽烈绚烂的双翼飞了过来，最终他敛翅停在了少年旁边，他痴迷的望着少年的背影，直到少年转过身来。

　　少年说：“你满意吗？你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镇兽弯眼笑的粲然，说道：“为了保护我最亲爱的你，当然愿意了。”

　　镇兽单膝跪地，虔诚的亲吻少年的手背，少年冷冷的看向他，眼神空洞。

　　“为什么？”少年问。

　　镇兽知道他问的是他火烧漓江镇的事，便没再耍滑头。他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盘腿坐在了地上，单手托着腮笑得很愉快的样子，“因为我想拥有更强的实力啊。”

　　少年没答话，他唇角扯开一抹讽刺的笑，映的那张容貌美的更是风华绝代，他声音淡淡，听不出一点感情：“我知道了。”

　　镇兽拍了拍衣灰站了起来，冲着少年张开了怀抱：“难免小凝你还能理解，我真是太开心了。来，抱一个？”

　　少年躲开他，疲惫的闭上双眸缓缓道，“今日是我十八生辰。”

　　镇兽歪了歪头，道：“然后呢？”

　　少年忽的睁眼洒脱一笑，飞奔过来，一把撞进了镇兽怀里，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镇兽朗笑，旋即深情的吻住了少年的双唇，“生辰快乐，我爱你。今后也会一直…”

　　“嘘。”少年仰起头，解开了自己的长辫子，那飘摇青丝被一阵清风拂起，若同一朵开的正盛的彼岸花，褪了青涩的绿叶，摇曳出自己最美的景象。镇兽真是爱死了他，他陶醉的吻着少年的发顶，一遍又一遍的去捧着他的脸颊去吻他。

　　“我这算是得到你了吗？”镇兽问着。

　　少年眉眼弯弯，“嗯。”末了又柔声道：“你爱我吗？”

　　镇兽眼中的浓重爱意几近要喷薄而出，“当然爱你了。”

　　少年把头埋在镇兽怀里，镇兽却感到一阵淡淡的暖流，待感觉到那丝温热的感觉后，竟是惊出一身冷汗，他抓住少年的肩膀，却发现少年抱他抱得太紧，已经分不开了。

　　“我恨你。”少年终于敛起了所有笑容，他眼神空洞却暗含释然，尽管身体剧痛，可却觉得值得。

　　镇兽疯了似的大喊：“你在做什么！你…你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知道的？”

　　少年凉凉道：“这你有必要知道吗？你不是总想得到这个吗。开心吗？快乐吗？看好了，这就是你所追求的全部。今日我将你从前予我的种种恩情尽数偿还，帮你圆梦。”

　　镇兽不语，他颤抖的指尖抵在少年瘦削的肩胛骨上，却丝毫不敢用力。面前的人自脚尖开始，蔓延开一片暖黄的光点。那光点细细密密的裹着他的腿，还在快速向上爬着，迅速吞噬着少年的身体。而少年的唇角已经开始流淌出鲜血，他依旧面无表情，却是连一个微笑都不肯再施舍给镇兽了。

　　少年道：“你总是教我看书。我看到了，那么我道，乱我心者，今世此世，唯剩烦忧。”

　　他的身体万般温暖，他的话语万般毒寒。

　　少年又趴伏在他耳边，“永别前我送你一祝，要不要听？”没等镇兽拒绝，他便开了口，“这样。我祝你…昏、庸、三、生，一、事、无、成。”

　　镇兽终于忍耐不住，他恶狠狠的掐住了少年纤细的脖颈，嘶声吼道，“洛凝，你不要逼我——！”

　　洛凝冷了眼眸，“你有什么资格说我逼你？”

　　镇兽噎了声。是了，他有什么资格去逼洛凝？是他，把洛凝一步步的推向了深渊。

　　世间最可笑的事莫过于，爱了此人一辈子，却发现这爱竟是勒在人颈间的一根白绫。

　　爱的越沉，死相越深。

　　暖黄的光点吸了少年的血肉已经越发明亮，甚至于散开来金光，自下而上映着少年的面目，镇兽目呲欲裂的瞪着少年的脸：“你…”

　　金光攀升到胸口，洛凝道：“尘世七情六欲不适合你。”

　　金光裹住了脖颈，镇兽都感觉到那股撕扯的狂暴灵力。洛凝又道：“我会转世。”

　　金光终于快要抵达少年的唇，少年便说出了他此生最后一句话。

　　“我会藏起来，让你再也找不到我。气死你。”

　　这话明明幼稚之极，然却像一柄尖刀，生生搅碎了镇兽心中所有的柔软。

　　洛凝终于被金色光芒全然吞噬，他展开双臂，推开已经不得动弹的洛参，瞬间化为一道利剑钻入镇兽体内。镇兽的姿势仍然保持在那掐着少年脖颈的样子，只是他的掌心中什么都没有了，倒像是他伸出了手，想要去抓住什么。

　　可惜，他没有抓到。

　　所以镇兽哭了，面上布满了斑驳的泪痕。

　　哭得那么静，哭得那么轻。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哭了，他也许是怕少年取笑，从不将自己软弱的一面展现出来，而现在他却像个孩子似的哭的撕心裂肺，狼狈至极。只可惜他现在面前站着的不是会取笑他的少年，而是一片死寂的废墟。整座城市都被阴气和煞气笼盖着，死魂漫天都是。洛凝的魂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镇兽没有能在一群灰蒙蒙的魂魄中认出自己曾经温暖如阳的爱人，人死后似乎都变成了同一个样子，他该怎么去找啊。

　　镇兽颈后那鲜艳的六瓣鲜红的朱砂花旁，逐渐多了一抹红，那粒小小的花红的越来越浓越深重，最终定格在暗红，是如同干涸血迹一般的红，红得凄凉，红得绝望。

　　待到他重新能够行动，已是三月之后。

　　镇兽颤抖着收回手，他蹲下来抱紧膝盖，他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中，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一双雀翅不知何时已然出现，但却没有展开，只是颓然的贴着背面。又是一会，有一条丹红的雀尾自镇兽的袍脚伸出。上面的华丽羽丝精致夺目，每一根羽丝上都燃着细小的焰，红的极炽烈。转瞬在它旁边又伸出一条尾巴。就这样，慢慢的，他的六条雀尾都展现出来了，铺在他身后的断垣残壁上，铺出一道亮丽的焰。它热烈连日月星辰都黯然失色，天地间此时似乎只剩下了这一道热焰。

　　而第七尾，则早就被他抱在了怀中。上面的细碎的焰被镇兽大滴的泪击打着，却更加热烈。

　　“洛凝，洛凝。我讨厌你，…我讨厌你。谁需要你的献祭…不需要我也会很厉害！！”

　　镇兽说着说着便泪流满面，猛地张开嘴在那尾上撕咬下一根寸长的羽毛。雀尾与雀心相连，撕尾之痛不亚于剜心，可他却面不改色。镇兽用力扯开衣襟，用灵力将那根羽毛紧紧的贴在心口上，他收了护体灵力，此刻皮肉焦灼之感席卷而来。他脸上却只是痴迷的笑意。

　　直笑的整片天都戚戚然。

　　之后的事，再不用说。镇兽一砖一瓦一个人，以洛凝之尾的异能凝滞了时间，直到建成了一整座城，直到整座城都与之前那座漓江镇无二。

　　他给这城取名叫七羽城。又用灵力给予禽妖化人的能力。

　　这座死城活了过来。

　　最后的最后，他断掉了自己所有的尾羽，修为大跌，金丹受创碎裂，近乎全废。原先的六尾置在七羽城密室，剩余那尾则被他自己藏了起来。

　　他知道这样很疼，可他在遥远的三个月前就早就疼完了这辈子的份。

　　没办法。

　　他只好想他，想象疼是什么滋味，最后哭出满面泪痕，沉沉睡去。

　　镇兽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最终被闻讯赶来的洛肆施法锁住，镇兽早失了挣扎的气力。

　　他或许活着，心却死了。他突地领悟了一切，心境已是层层突破，竟是参透了冥冥之真谛，只要他重拾心气开始修炼，想必进步必是神速，甚至可能会飞速突破之前达到的层次。

　　可他什么都不想了。

　　他只想等着，也不知道在等谁。他有时想的太狠会喷出心血，便蘸着鲜血在石壁上乱画。这时候他才发现他已经疯了太久了，竟然忘记了他是如何疯的。

　　他忘记了他在等谁，手上一气乱挥。

　　终是铸了面血壁。

　　他又疯了，疯的更彻底。他闭了自己的魂魄，只留下野兽的本性在活着。

　　直到那一天，他被一个孩子抱了一下。

　　他没有哭，灵魂却哭了个昏天黑地，连自己什么时候解除封印，重铸雀洞都不清楚了。

　　他只清楚，他的小凝回来了，还抱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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