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川田家

　　不管谢兰馨怎么呼唤他，叶凌云都没有应。

　　他站在光晕中，离她远远的，有三四步的距离。“你不该来的。”

　　一句凉凉的话语，将过往勾起。

　　是今夜不该来这里？

　　还是当初不该来叶府？

　　这就是当初与她海誓山盟的男人，谢兰馨摇晃了一下身子，站立不稳，她不明白，她只是想要追求自己的幸福，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都是侯府的千金，为什么姐姐可以，她不可以，姐姐有的，她没有，从来都是。

　　凭什么她要低人一头，这到底是凭什么？

　　明明他更喜欢她，所有人都更喜欢她，那些衣服首饰，她穿着更好看。

　　夜微凉，月成殇，玉殒琼碎，疏影横窗。
　　泪滴落，话千行，庭院春深，咫尺天涯。

　　“你这个人。”

　　“太固执。”

　　“太自负。”

　　“太自我。”

　　“太自私。”

　　一字一顿，话落成冰，吹打脸上的泪滴，落地成霜，满地伤情。

　　叶凌云面无表情，径直离开，自始至终不曾看那哭的梨花带雨的女子一眼。

　　身后的女子哭泣着呼唤，即使是在哭泣，声音也如百灵鸟的歌声一般婉转动听。

　　她上前，想要靠近他，拉着他的袖子，像以前一样，每次只要这样，不管她做错了什么，他都会原谅她。

　　楚楚动人，梨花带雨，终究没能让叶凌云的脚步停下来，甚至连回一下头也不曾。

　　弹指一瞬间，曾经的海誓山盟，心心相印，竟如同黄粱一梦，梦醒之后只剩下惆怅轻叹。

　　只是眼泪，流的太多，也就平常了，反倒是那无论遭遇怎样的挫折磨难都不肯流一滴眼泪的人，那刻在骨子里的坚强，弥足珍贵。

　　他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叶凌云如是想。

　　漆黑的夜空中，明月高悬，繁星点点，深深的庭院里，灯火明亮，地面上人影摇曳。清风徐来，转角的阴影里，樱粉的衣裙飞舞。

　　此时寂静无声的月夜，看不清那人脸上的表情。

　　她缓缓从黑暗里走出来，一双秋香色镶珍珠绣鞋踩在漆黑的地板上，秀雅精致，走到那摊在地上的哭泣的女人面前。

　　居高临下。

　　“欠人的，终究是要还。从我记事起，你就是这样一番爱哭的样子，前半生你用你的眼泪对不起我娘亲，抢走她的未婚夫，后半辈子，你活该用眼泪来偿还她，很公平，是不是？你也该庆幸我是我娘教出来的，不过很不幸的是，有我在一天，你就休想靠近我父亲。是不是很恨我，看你的眼睛，恨不得把我吃了，就是这样的表情才对，看看你的样子，眼角都有皱纹，比我娘亲老十岁，不信你问问他们……呵呵……”

　　每次只要谢蓝馨过来寻她父亲，叶华蓁总是格外紧张，如临大敌，一刻也不敢放松，从她记事起，只要谢蓝馨来凌云阁，她也会跟过来。

　　谢兰馨捂着胸口，看起来伤心欲绝，眼泪大滴大滴的落，面颊上两道泪痕却并没有消减她的美丽，这就是当年京都闻名的泪美人。

　　“我只是想一家人在一起，我会对你好，比对华浓还好，为什么，你要如此恨我，要如此对我。”

　　叶华蓁嘲讽的一笑，对她好，她敢受吗？比对叶华浓好，她敢相信吗？

　　“父亲说的一点都没错，你这个人，就是太固执，太自负，太自我，太自私，太自以为是。”叶华蓁一字一顿的说。

　　“够了！叶华蓁，你不要再说了。”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她的娘。叶华浓扑倒母亲身边，抱住摊坐在地上不停流泪的母亲。

　　“叶华蓁，再怎么说，我娘她也是你的长辈，欺凌长辈，你就不怕传出去遭人耻笑？为叶家蒙羞？”

　　我就不相信，你叶华蓁永远都能高高在上，众星拱月。

　　叶华蓁冷眼看着这一对母女，一个哭泣，一个冷脸，抱在一起，还真是母女情深，前所未有的好戏。

　　“这是我该操心的事情，就不劳你费心了，也不是谁都像你一样需要别人来为你扬名，怎么，才刚成名就想来教我了，还没喝够黄夫人家的茶，呵呵……才女……”

　　叶华蓁用眼神告诉叶华浓。

　　你的心思谁都知道。

　　翰林院黄大学士府举办赏荷宴，邀请众位夫人小姐喝茶听戏，叶家大小姐一曲琵琶，众生皆醉，从此叶大小的名号为人所知。

　　叶华浓抿着唇，瞪着眼，身上透着一股狠劲儿，被叶华蓁那不屑一顾的眼神语气刺激到，总有一天，她要所有人都尊敬她的娘。

　　“叶华蓁，你凭什么，你到底凭什么……”

　　高高在上，对我不屑一顾。

　　“你说凭什么，凭我是我爹娘的女儿，凭我是爷爷奶奶的孙女。”

　　说完之后，不理会她的表情如何，叶华蓁莞尔一笑，优雅的转身离开，小巧精致的绣鞋若隐若现。

　　院子里的叶小海松了口气，看了一眼地上，抱在一起的母女两，一挥手关上了凌云阁的大门。稍晚，他回到家里，看着小儿子手上爱不释手的小金猴，两撇八字胡一动，面上柔和下来。他小儿子和叶子小姐一样，都是属猴的。

　　叶凌云到父亲书房时，叶太傅正在独自对弈，微凉的棋子被握的温热。

　　灰发白衣的叶太傅坐在窗前的矮塌上，超然脱俗，不似凡尘的老者，竟似远离红尘不问世事的方外之人。

　　叶凌云走过去，在棋盘另一侧的矮塌上坐下，看着棋盘上下到一半的棋局。

　　白子进退维谷，黑子也没落到好，父亲又在和自己过不去。

　　和父亲不同，叶凌云不喜和自几下棋，赢了是自己，输了还是自己，这也难怪三公只有父亲过的最自在，运筹帷幄不在话下。

　　“你来的正好，与我对弈一局。”

　　叶凌云就着近在手边的白子，落了一子方道：“父亲何苦与自己过不去，与自己对弈最是伤神。”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策略，也就你们年轻人爱用，老了老了，见不得血淋淋的场面。”

　　“姜还是老的辣，瞒不过父亲的眼睛。只是法子，管用就行。”

　　之后谈及今日皇上在太极殿外给皇后没脸，转身就去了昭阳宫，叶太傅随口道怕是好些人今夜要失眠了。

　　这人心啊，终究是偏的，一个萍水相逢，一个曾经相识，正常人或多或少都会偏向曾经相识的那个人，这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对自己的发妻如此，皇上还真是那个皇上，所以他从来不以皇上的老师自居。

　　一日夫妻百日恩，何苦来哉！

　　叶凌云看父亲正欲落子，出声提醒道：“父亲，您可看好了再走。”言语间笑得像个狐狸。

　　叶太傅定睛一看，暗道不好，一时手里的棋子下不出去，拧眉思索，也不知这不孝子今日受什么刺激了，棋路大开大合，杀伐果决，就会欺负他老子。

　　“言归正传，今日叫你过来是叫你心里有数，看看这两张贴子。”说着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两张帖子来。

　　叶凌云无语，只得接过帖子看了起来，能叫他父亲随身携带的帖子，想也知道出自谁的手。

　　承恩公府，襄北侯府，言辞一个比一个有意思。

　　“在家里住的那位年纪到了，你母亲叫我问问你的意思。”叶太傅状似无意的问道。

　　“一副嫁妆打发出去，有劳母亲操心了。”叶凌云头也没抬。

　　“你想明白了就好。”叶太傅很满意，这不孝子这些年还像点样子，没让他老子操心。

　　“扣扣扣”的敲门声想起，随即传来管家的声音。

　　“老爷，夫人煮了参汤，请您过去喝。”

　　叶太傅顿时笑了：“凌云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家里家外的事，就靠你了，这请帖你看着处理，我先回去喝参汤了。”叶太傅说完，背着手，慢悠悠的走了，那姿态要多悠闲有多悠闲。

　　叶凌云摇摇头，低头拿了刚刚父亲放下的那枚棋子，往棋盘上一放，呵呵，有那么难吗？

　　心里有事，叶凌云并没有在这里多待，回到自己书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叶小河过来问话。

　　她可会收下他送的梅花簪。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本书，装作低头看书，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随口问道：“夫人可有叫你传话给我。”

　　“没有。”叶小河撇撇嘴。

　　“当真没有。”叶凌云皱起眉头，眼睛紧紧盯着叶小河，难道连个谢字都没有。

　　“真没有。”叶小河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可不敢说夫人连看都没打开看一眼，他又不是真傻。“不过夫人，戴上了。”

　　“哦？戴上”

　　“恩，戴上了，夫人还笑了，看起来很是喜欢。”

　　他也没有说慌，小姐不是帮夫人戴上了嘛！唉，有时候想想，其实老爷也挺不容易的。不过他叶小河这个做下人的更不容易，为了他的主子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幸好他脑子好使。

　　叶太傅慢悠悠的回了长春堂，坐在老妻的身边，就着她的杯子喝了一口茶。

　　叶老夫人皱了皱了眉，“就这般着急，还等不得丫鬟重新倒茶来。”真是越老性子越急，哪里还有年轻时的泰然自若，温文尔雅。

　　“我头疼，赶紧给我揉揉。”说着躺在老妻的腿上，哪里还是外人眼中笑得一派从容的叶太傅。

　　叶老夫人动作娴熟的在他太阳穴两边轻揉，“真不知你们这些人，怎的那般喜欢下棋，忒费脑力的消遣，还一个个沉迷其中，不可自拔。而且每次与人周旋完，回来都嚷着头疼。”

　　叶太傅闭目养神，“此中乐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一个妇道人家自是不懂。”

　　“是是是，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政治，不懂官场，不懂下棋，比不得你，可你也不拿个镜子照照自己，头发都白了。”

　　叶老夫人虽如此说，手上的动作却是越发小心了。

　　叶太傅闻言一笑，说道：“我都这把年纪了，自是比不得年轻时候，英俊潇洒，难为夫人不嫌弃我。”

　　他和夫人差不多年纪，头上的发大半都白了，看起来灰发丛生，反观他夫人平时注重保养，远远看去，头发还是黑的。

　　“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个，我让你问老大的事，你问了嘛？老大如何说的？”

　　刚刚婆子急匆匆的来说凌云阁的事，她这心又提了起来，大的小的都是些不省心的，尽爱召仇恨，她还是多看顾看顾的好。

　　“就照你的意思，只是莫要与那三家扯上关系。”

　　“恩，我知的。”身为太傅夫人，这点素养她还是有的。

　　襄北侯府萧家，承恩公府赵家，内阁首辅张家，这三家谁都想拉叶太傅上船，他却无意上任何一艘。

　　今日收到赵贵妃的父亲承恩公送来的帖子，叶太傅即感到意外，又不意外。一门两太后，那无上的荣光，滔天的权势，谁又能抵挡得了。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叶太傅觉得差不多了，便唤人端来泡脚的姜汤，老夫老妻在一个盆里泡脚，同喝一碗参汤，相互搀扶着就寝，脉脉温情在举手投足间传递。

　　半夜，窗外的人影一闪，叶太傅睁开眼睛，掀开被子下床时，还不忘掖好被角。

　　“宫里的人传来消息，昭阳宫叫了太医。”

　　昭阳宫？赵贵妃？

　　皇上今晚留宿昭阳宫！！！

　　叶太傅挥挥手。

　　那人纵身一跃，消失在夜幕中，如同来时一般，没有惊动到任何人。

　　又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将要有多少人从睡梦中醒来，又要有多少人的书房将彻夜长明。

　　叶太傅转身回房，重新睡在老妻身边，那些人爱闹就闹吧，他们不睡觉是他们的事，他明天照样吃饭，睡觉，喝酒，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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