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章谋

　　这次授课的夫子是程定，字臻端，有名的大儒。比他的学识还要出名的，是他的严肃古板。走进课室时众学子还在笑着谈论些什么，但没一会儿就都悄无声息了。程定迈步走进来，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束起，胡须随着他的脚步而抖动着。他转头看向学生们，瘦削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剑眉又粗又浓，眼睛严厉地扫过众人，腰背挺直，精神矍铄。

　　他先是问了一番关于《尚书》《礼记》的问题，再开始讲解《周易象传》。

　　虽说《周易》精深晦涩，但在座诸人或多或少都研习过。此刻听程定条理分明深入浅出地剖析，却又有了一些收获，纷纷凝神默思。

　　程定足足讲了两个时辰，全神贯注，毫无倦意。他又问了众人几个问题，便示意学生们自由讨论。

　　李周还在细细咀嚼方才讲的内容，却看到张庭朝他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他隐隐产生了什么不好的预感，想起了张庭之前说一会儿他就会明白的事。

　　叶泠殇伏在桌案上，一脸“我很不赞同你们的观点但请不要来吵我”的样子。不要问李周是怎么看出来的，那懒散的坐姿和不屑而忍笑的表情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周围人似乎都已经习惯了叶泠殇的样子，全都无视了他自顾自讨论。但程定却突然说道：“千越以为如何？”他严肃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配着习惯性微皱的眉头显得有些诡异。

　　叶泠殇依旧懒散地趴着——李周很奇怪程定为什么没有训斥这一点，挑了挑眉，打了个哈欠：“泠殇以为，周易之道，卜筮也。然则卜筮之事，虚妄莫测，成日只知空谈于国无益，”他正了正身体，认真道，“当今天灾纷至，百姓水深火热，官员无所作为，士人痴迷易经，如无人亲身躬履，百姓何辜？我辈不作为，更待何人？知行合一方为正道。”

　　全场静默了。

　　事实上，《周易》并不仅仅是关于占卜的，更是一步以卜筮反映自然规律及修身养性的哲学专著，蕴含天文、地理、军事、科学、文学、农学等，是先民智慧的结晶，后人许多论著的源头，更作为经典被士人阶级所重视。叶泠殇的言论，在大家看来是匪夷所思的。再加之如此露骨地针砭时事，一杆子打翻了整个国家机构，不能不让人质疑其智力。

　　但叶泠殇这样做的次数实在太多，以致于众人很快就适应了过来，互相用眼神交流着不想再说什么。

　　李周有些好奇，看众人的反应显然是习惯了，但若夫子训斥，想必叶泠殇也坚持不了很久，难道说程定竟然能容忍吗？他望向了程定，却见程定一反之前的形象，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千越啊，还是不想当老夫的徒弟吗？”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李周微微蹙了蹙眉。就这样当着所有学生的面让叶泠殇当自己的弟子还不止一次，赞许如此狂悖的言论，程夫子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听着毫无形象可言的笑声，他突然想起了王太守。如此之高的相似度，让他的内心微微沉了沉。张墨轩和叶泠殇，一样奇怪的名字，一样狂妄的行为，一样愚蠢的思想，还有一样受到长者的赞许。他们就好像都有着某种影响人心的能力一样，把一个个值得敬重的长辈变得面目全非。
　　不论是直觉还是别的什么，他都有一种强烈的想法——这不是巧合。

　　那么这些人从哪里来？以后还会有吗？为什么能影响人心，又为什么有些人不受影响……最重要的，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他试着像往常一样迅速地思考分析得出结论，但没有一个问题能够解答。除了一点模糊的思绪，他根本无法在记忆中找到任何支撑答案的关键信息。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一无所知的情况了，眼前迷雾笼罩。

　　这让他很不愉快又控制不住地想起从前逃荒的时候，他看着每一个骨瘦如柴的人乞求着食物，暗自防备着所有因饥饿而满怀敌意的人，却因为年幼无知而难以看出任何人的心理。自己的头脑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只能依靠着不可捉摸的命运。每一天保全自己都是一种幸运，没有什么是他可以掌控的。

　　他最终坚持了过去，但那段时日却深深地印在他的记忆里。现在他的一切都在自己的谋算之中，却突然冒出这样不可控制的事情来，那样恼人地提醒着他，好像要他回到无可奈何的日子里。

　　叶泠殇扫视过他这里的时候，他勾起一个微笑，眼底却仿佛无边的深海。

　　他感觉到张庭正在注视着自己，于是回望过去。

　　张庭朝他挑眉微笑，像是初见时一般带着漫不经心的促狭。但他感觉到张庭的眼中也带着一股凝重，这反而让他的不安减轻了些许。即使这说明以张庭许久的观察也难以找到信息，但他相信没有什么东西是无解的。

　　在找到答案之前，他第一次感到有个与自己想法相同的同伴是这样令人愉悦而心安。

　　于是他压下了翻腾的思绪，继续参与已经被赵嘉掰回正轨的讨论。

　　上完课后已是正午，不过只有贵族和极少数高层官员才吃三餐饭，所以李周不吃午饭，而是直接奔向了藏书阁。

　　他很幸运，院子旁边的南苑藏书阁是整个书院最大的。书目种类繁多，浩如烟海，整理得相当整齐有序。他深深地感到纸张的发明之重要，因为他难以想象用竹简记录的书籍会乱成什么样子。

　　学子们在安静地看书，墙上挂着古典的名家字画，整个书阁内充满着肃穆宁静的气氛。

　　他放轻脚步，寻找着《律令遗录》的下卷。他之前淘到的前朝孤本是《律令遗录》的上卷，十分详细地记录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法律政令，有些还用精辟犀利的语言指出这样做的原因极其最终影响。而据作者所说，下卷收录了作者和一些专研于此之人完整的见解。在书院中找到的可能性不大，但李周决定一试。如果找不到也没什么，他也可以再在此寻些别的律法性专著来研读，以完善自己根据孤本总结的关于为政治国之道的理论。

　　他细细查找着，到底没有找到，便挑了几本别的律政之书研读，渐渐地倒也融会贯通了大部分所得。

　　两个时辰飞快地过去，他闭了闭有些酸痛的眼睛，走到窗口远眺。偶然瞥过室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孤本竟然就在那里。他不能不感慨自己的幸运，翻开书本就阅读起来。

　　由于书院的藏书许多都由世家提供，所以有些书上会有原主人的批注。

　　《律令遗录》的前主人应该是一个年轻人，虽然语言诙谐而独到，但字体并没有上了年纪的人那样几十年的功底，不过外表看似圆润而内里已然风骨初成，假以时日想来也会是一代大家。李周原本不准备去理会批注的内容，但这人虽年轻却写得实在精妙，许多言论竟都与李周不谋而合，他忍不住阅读下去，就像是有一个知己坐在对面，两人时而因一些小观点的分歧而争论，时而因彼此的不约而同露出舒心的笑容。通篇读下来，他觉得自己的思想更为顺畅，许多模糊的地方也因头脑中与这人的辩论而清晰了，仿佛已经有一篇篇文章呈现在了他的脑海里，让他迫不及待地要下笔留住灵感。

　　他暂且找个地方放好了书本，立刻回了自己的房间，落笔成章。

　　如同行云流水一般，他很快就写满了十来张宣纸。落下最后一个字，他微微笑了笑，吹了吹墨迹，将纸举到自己的面前，带着自豪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

　　清瘦的字迹依旧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却比平时多了灵动，少了匠气。他有些好奇孤本的原主人是谁了，不过并不打算去寻找。且不论找不找得到，就算能找到，他也不打算花费巨大的精力去打乱计划，做一件除了风雅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更何况，世间智者无数，思想相近的也有很多，又有多少人能最终成就高山流水的传说？奇妙美好的缘起固然能够被广为传唱，却也因此而变得如同薄纸一样脆弱，被现实的刀锋轻轻一触就能破灭所有的幻想。既然这样，停留在单纯的学术思想层面也就够了。

　　带着一丝细微的遗憾，他将纸张放到了一边，闭目在脑海中斟酌着进行修改。

　　过了一会儿，他又提笔进行涂改，没改几个词，就听到叩门的声音。他忙放下笔草草压住纸张，走到门口去开门。

　　微风迎面流进室内，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到张庭站在门口。

　　张庭进了房间，朝他笑道：“申时赵文恭宴于昌平楼，欲邀行章，未知行章意下如何？”

　　“周敢有不从。”李周施了个礼感谢告知。他现在也算略有名气，这次赵嘉的宴请多半是为新生们开的，他自然也会在受邀之列。

　　他们又寒暄了几句后，张庭便开始与他谈起书院。虽说来之前已经详尽地说明过情况，现在张庭还是又问了他的感受，给了一些中肯的建议，可以说是细致周到了。他自然表示了谢意，诚然之前的种种帮助带有互相利用的成分，但现下的善意确是实打实的，他也并不是一个厌恶被利用的人，只要手段高明且对双方都有益，又何乐而不为呢？况且平心而论，张庭还真是一个很值得相交的人。

　　而接下来，张庭提到了叶泠殇。李周的精神为之一振，准备仔细听听张庭的想法。

　　“庭每思之，何其似以张墨轩。独程先生、王太守……”他没有说完，但李周明白他的意思，“两人均为士人，何其谬矣。巧言惑人之力，于我等无用，而长者居之，是其愿乎？”

　　士人是社会地位极高的阶层，张墨轩和叶泠殇都以这样的身份出现，使张庭和李周都将他们的目的想得十分严肃。原本同窗怎样狂妄都不关他们的事，但这些人似乎可以影响高位者的心理，极可能损害到家族的利益，这不能不让张庭感到了危机；他们的手段又是这样毫无根据可循，更让李周感到问题严重。

　　张庭肯跟他议论同窗，还是用如此不客气的语言，不仅是从课堂上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也是对他没有那么防备了的表现，更能说明在这个问题上张庭确实如他之前想的一样，掌握不了多少线索。既然这样，他就很有必要和张庭就这件事情交个底。而张庭与他的想法一模一样，他们都只能大概地猜测这些人想要对国家的治理做些什么和明确地认识到这些人潜在的威胁性。
　　现在有两条线可以查，一条是张墨轩，一条是这些人的观点。张庭家族中的长辈原本并不是很重视这个问题，但当他们发现无迹可寻时——王太守居然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要夸奖张墨轩，话就脱口而出了，现在也还在仔细查证，他们就都对此予以了高度关注。所以现在李周并不需要依靠自己单薄的力量去查，只需要向张庭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思路，争取到进一步的认同感就够了。

《[HP]茶话会》
主角是真正饱经沧桑、睿智平和的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