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犯

　　封都的桃花开了。
　　一朵一朵，宛若打翻了的颜料侵染在素净的宣纸上，渗进了肌理一丝一缕都沾着春意的勃勃。苏亓轩从皇宫走出便看见了街边开着正盛的桃花，眼里蓦地被粉色填满，不由得思绪飘到了边关肃杀的雪山和灰头土脸的将士们。回身望了一眼皇宫，沉重的叹了口气。近年来边关战事吃紧，蛮人不断进犯，皇帝虽仍信任自己却也听信了佞臣的言论对自己产生嫌隙，再加上前几月的败仗，自己在皇帝身边的处境越来越如履薄冰。
　　不知能否等到真正战死沙场的一天了。苏亓轩低头默然的想到。嘴角擒着一丝苦笑，微微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些酸叟，伤春悲秋不如加紧制定讯军计划，春色再好，也抵不过红旗招摇的美妙。
　　抬头准备再感受一下几年来未曾体会的生机时，一袭白衣便入了眼。素衣洁白春风吹摇，墨色长发微微摆动，宛若曼妙的柳条儿晃得人满心满眼的舒畅。莹白的双手夹着淡粉桃花放在鼻尖轻嗅的模样，像极了画儿。正在懊恼手边没有纸笔的工夫，那人抬起了眸子。远山青黛用在他身上也不过如此。人面桃花又显轻浮。只看见目如点漆眉峰似剑，眸中犹如边关巍峨的雪山肃静沉稳，让人不自觉安了心神。唇色自是那开的旺盛的桃花也比不过的艳，即便让人忘了欣赏这阳春三月的美景也不能对那唇视而不见。
　　怕是遇见仙人了。苏亓轩看着那人痴痴的想。
　　“子之，子之。子之！”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来人推了一把苏亓轩，把正在神游天外的思绪扯了回来，苏亓轩看了看身边的人，低头浅笑，“看见仙家了啊。”
　　“什么仙家，在哪里在哪里？”听了苏亓轩的话他好奇的四处张望，却没瞧见有半点仙味儿的人。
　　“子之你又骗人！”没看见仙人，来人只能把怒气发在苏亓轩身上，狠狠的锤了一把苏亓轩看他皱着眉头赔笑，才满意的扯了他的衣袖向前走去。
　　苏亓轩看了眼拉着他衣袖的人，秀气的小鼻子洁白通透，被艳阳三月的光照耀的炫目。圆润的大眼睛像是过了水的葡萄，剔透的让人不忍触碰。因不在预期范围内的遇见而眼角眉梢都含着喜悦。小嘴更像是溪水的源头，不断的向苏亓轩吐露这一年的思念以及趣事儿。
　　到底还是孩子啊。苏亓轩看着他默默的想到。
　　突兀的，眼前浮现了刚才那人肃静沉稳的眸子。便像是触碰了哪里的机关，鬼使神差的回头张望了下，恰巧看见那人也偏转了头颅留给他墨色瀑布的长发，以及即便在隐没的人群中，苏亓轩也一眼就望到的雪白长衫。像穿透了千年的光。像刺裂了万年的冰。

　　苏府。书房。
　　苏黎昇看着一年未见的孩儿，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眼神却已像边关夜幕下的月光肃杀静默，隐在朦胧的云中仍是遮不住的冷冽，不由得一阵难过。别人家的孩子在这般年纪已是妻儿在侧，美妾在怀，而自己的儿子却还要守着边关，受尽日晒风吹的折磨，实在···不公平。然而生在将军世家，这便是不得已的宿命。帮助帝王守护江山本就是他们的职责，不容旁人置喙。即便心里再苦再怨，也要背负着世名禹禹前行。想到这里，苏黎昇不禁叹了口气。
　　“父亲，为何叹气？”
　　苏黎昇摇了摇头，即便仍是挺拔健硕的身形，花白的头发也到底出卖了他已是知天命的老人。
　　“父亲，您不必叹气，生在苏家是我的福气，即便我无法享有常人的欢愉，但终日行兵打仗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我也早已习惯。如若有一日让我回归封都终日无所事事，那才是对我的不公。更何况苏家是随先皇打拼天下的开国功臣，我因此更应努力才对。怎能因着一点点的儿女情长，于国家于祖先而不顾呢。”苏亓轩看着父亲沟壑纵深的脸上浮现出往日决计没有的哀愁和眼底化不开的思绪，便猜到了父亲的心思。出言安慰道。
　　“你也知道苏家是开国功臣，而今已辅佐了三位帝王，到你这一代，怕是不容易了。”苏黎昇背着手，沉痛的说道。
　　苏亓轩张了张嘴想要安慰父亲，却发现明明已经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便只得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苏亓轩祖父是开国功臣，跟随先皇打拼天下稳固江山，戎马一生最终战死沙场，成就了苏家一代忠臣的贤名。父亲继承衣钵镇守边关击退蛮人，到了而立之年才终得娶妻生子。但因常年在边关的缘故，寒气入体，即便每日强生健体也抵御不住丝丝入体的寒气，早早退了下来，将还未成年的孩儿送去了军营。待到新皇帝登基苏亓轩成年已是过了三代，早年先皇开创的盛世也因先前的夺嫡之争弄得乌烟瘴气清流不再。新皇帝年轻气盛却心思难捉，表面对逆耳忠言听之取之，背后却屡屡召集佞臣商议朝事。而佞臣最大的敌对面便是苏家，每每因他们的刚正不阿不愿屈服而舌战朝堂，让新皇帝的脸面甚是无光。而皇帝最忌惮的，便是苏家手握兵权掌握着半壁江山，因是开国功臣的缘故不能随意安置罪名收回权利，成为了皇帝最大的心病。即便苏家人一再表示愿随时上交虎符听候差遣，却也因苏家的树大招风和朝中过多势力的攀附导致清者不能自清。扳倒苏家，已经成为朝中上下公之于众的秘密。
　　“这次打了败仗，皇帝怎么说？”
　　“倒是没有过多的责备孩儿。皇上也知道寒冬刚过补寄不足，战士们体虚外加今年边关实在过于寒冷，而蛮人特意选在这时候应战，我们只能硬着头皮迎战。”
　　苏黎昇皱了皱眉，“怎么在军中这么久反倒是学会了找借口？人人都知道这是蛮人最易进攻的时节！你不做好充足的准备反倒怪罪补给和天气！皇帝表面没说什么，心里可不会单纯的这么想！没打胜仗反倒让人落了口舌，唉。”
　　苏亓轩低头沉默不语。父亲的话他怎能不明白。只是他要如何开口向父亲解释自己的权利在悄悄架空。
　　“你等等洗漱一番。好好去皇帝面前请罪！”
　　“···”
　　“苏伯父！子之！”还未等苏亓轩应承，十一的声音便像他的人一样欢快的跑了进来。
　　“是十一啊，快来让伯父好好看看。子之不在家你便也不来，真是当伯父不存在啊。”苏黎昇满脸慈爱的看着十一，开口抱怨道。
　　十一本名萧煜頔，是当年苏黎昇手下得力干将的遗腹子。因在一次打仗中为保护苏黎昇而献身。据萧副将军当年的遗愿，十一喻为十字之外，不用继承家中衣钵，只希望最小的儿子快乐成长没有家国重担。而十一也不负众望，出落成了人人都很喜爱的明亮少年。而最疼爱他的，则是眼前害他失了父亲的苏黎昇。
　　“苏伯父我明明上月才来看过您啊！”
　　“我这老头子这么寂寞，你做不到每日都来也应每周来陪我下下棋喝喝茶啊，每月才来一次，我这老头子还不得寂寞死。”
　　“您可以逗鸟儿啊！”
　　“鸟儿哪有十一来的善解人意呦。”
　　“那我以后日日来，若是有事耽搁了便每晚来请安您看可好？”十一说着便拉起了老爷子的袖子甩啊甩，皱着眉头惹人怜的样子逗坏了佯装发怒的苏黎昇。
　　“好好好，说话要算数啊。”
　　“一定的！那我要和子之出去散心了苏伯父再见！”说着便拉起苏亓轩的衣襟向门外冲，未反应过来的苏亓轩跟着走了两步蓦地回想起父亲刚刚说要他进宫请罪的嘱咐，回头看了一眼苏黎昇，却见老爷子原是哀思的脸上笑的皱纹都能挤死蚊虫了，摇了摇头示意他回来再说。
　　真是开心果啊。苏亓轩无奈的想到。

　　“十一你慢点。”被扯着狂奔的苏亓轩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
　　“十一你要带我去哪！”好得也是一名将军却被未成年的孩子拉着急奔，活脱脱像被疯狗追赶的大逃亡。
　　十一听到苏亓轩的问话停下了脚步，虽仍是扯着他的衣袖不放却谨慎的四处望了望，见周围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便附在了苏亓轩的耳边轻轻说道：“见美人，怕是比你早些见到的仙人还要美呢！”
　　“那你为何这般神秘？”苏亓轩不甚理解十一刚刚的动作。他却只是但笑不语，继续向前走去。待到行至十一口中所说有美人出没的地方，苏亓轩才恍然大悟。
　　不是什么神仙洞府，而是封都最大的花柳场所——漠白楼。
　　苏亓轩一向不喜风雨场所。大抵跟他军人出身相关，他最讨厌的便是黏黏腻腻的话语和娇娇弱弱的女人。像没有骨头的蛇一样滑腻腻的让人恶心至极。他钟情于果敢利落，说一不二。即便是日后娶妻，也要是英姿飒爽的女英雄。
　　还未等他开口训斥十一便已经被扯着走进了漠白楼。“反正都已经来了就不要生气了吗！我保证我来这里从来都只是喝酒听曲子的，你不信便问这里的老板娘吗~大哥~”，十一见苏亓轩看见这里的匾额之后就再没舒展过得眉头，只能使出了必杀技人人都没法拒绝的撒娇。果然听见这话的苏亓轩虽然仍是不满但也妥协了。被十一驾轻就熟的找到视野最佳的地方，点了几盘点心之后便望向了窗外。
　　暮色四合。整个封都像染了胭脂的待嫁新娘的脸蛋，羞羞涩涩间透着喜悦。光线乍起，沿着封都修整的地线四面八方分散开去，于是家家户户都沾染上了喜悦，混杂着万物复苏的气息，一幅升平的美妙画卷。像是不谙世事的孩童散发着天真的气息。
　　掌声似是战鼓雷鸣炸的苏亓轩从自己的思绪中蓦然回眸望向台上焦点。一双如边关雪山般肃静的眸子瞬间冷去了他的心境。入了眼，便是万劫不复的让人心安的沉稳。
　　“下面有请我们漠白楼的花魁花末晗为大家弹奏——《繁》！”
　　便是此刻，老鸨滑腻奸细的声音也成了远在天外的声音。眼中只能望见那抹莹白。耳中只能听到修长有力的手指弹出的琴曲。终于，穿透了万年的冰。
　　“花末晗，花末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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