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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花前饮
第六章花前饮
又是一年夏至，《礼记》有云：“夏至到，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槿荣。”正是万物始发春已过，苍树圆荷繁盛时。
如今天色近晚，已是戌时。顺天府紫禁城内的婺沁园东北角有片夹竹桃，这会儿正夭夭灼灼的开着，映着穹顶同样烧的灼灼烈烈的火烧云，被偶然路过的暖风一吹，就那么摇摇曳曳的，又兼之不时飘下几片朱红色的花瓣，倒好似真的燃烧着似的。
树下有张一尺来高的小石桌，桌上放着张棋盘，棋盘上已落了几片薄红，可那桌边人却懒得抬手拂去。
只见那人面如冠玉柳叶眉，凤眼桃腮点绛唇，神色间一派风流写意，姿态洒脱，形骸放浪，却不是尹惟旭是谁？
尹惟旭一身寻常青衣，交领右衽，宽袖皂缘，这会儿正懒懒支肘在石桌上，一手托在耳后，一手捏着颗棋子闲闲把玩。
半晌，他终于想起要改变个姿势，顺便抬头看看天边那将要燃烧殆尽的火烧云，又看看头顶繁茂开放的夹竹桃，再看看面前的棋盘，脑袋里蓦的冒出句“有约不来到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来。
“残红晚照，夕阳似血，约客不来，棋子闲敲……”他顿了顿，又看向棋盘上那几片落英“无灯花而有落花……倒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
他似是终于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又似是终于提起了点儿力气，更像是被那句诗挑起了一丝兴致，轻飘飘丢了手中的棋子去，慢悠悠地起了身，也不去管那盘终无人应的棋局，也不去拂那几片落花，更不去再看一眼那烈焰将烬的晚霞，就那么潇潇洒洒的一转身，负手朝花林深处去了……
他这一动，离那石桌约莫两丈远的一个人影也跟着动了。只见他不动声色间快走了几步，就赶上了前边儿慢腾腾晃悠的尹惟旭。身手矫健，落脚无声，行走间更是龙行虎步，昂首挺胸。
待他走近了尹惟旭身边三尺之地，便慢下速度一步一趋地跟着，垂眉敛目，恭敬非常，却并无半分卑躬屈膝谄媚阿谀之相，反生光明磊落沉稳坚毅之态，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慷慨豪迈英姿勃发的状态来。
两人便就这么一前一后的地走在暗香疏影里，踏碎一地落花。
越往花林深处走，那枝叶愈繁，夕阳愈下，林间光线也越发幽暗起来。
可尹惟旭却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影响，只自顾自向阴影蔓延处走去，神情自若，意态悠闲，倒好似正沐浴在天光日华之下，逸逸然拈叶赏花。
后面那人也不做声，就那么沉默坚定地跟着，只是眼角眉梢似乎夹着一丝不耐。
林间小径弯弯曲曲幽幽暗暗，一个恍惚间就不知道转过了几个弯。
其中芳草繁花，幽暗静谧的连丝风都没有，静的他只能听见尹惟旭袖袍摩挲间带起的沙沙声，以及皂色布鞋落地时极轻极轻的脚步声。
傅清合并不怎么喜欢他前面一派散漫地走着的尹惟旭，即使他八岁时就听从自家父亲的安排来到他身边——如今想想，竟也已一同度过了六个春秋。
他也早已由一个懵懂青涩的幼童成长为如今这般刚强勇毅的英武少年。
只是……
他眉头微皱，下意识抬眼看看前面行走漫步无不风流的柔美少年，不经意间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只是这个当初六岁时就被自己那早已位及人臣权势滔天的父亲评价为“智计卓绝，城府渊深，风姿天纵，才情无双”的明媚孩童，却好像从未改变——如今依旧是那般嬉笑怒骂潇洒玩乐……
当然，若是非要说他有什么改变的话……他眉头皱得几乎打成了结——大概就是那本就已极为美艳的容颜，如今更盛了吧？
就是那潘安宋玉，加以十里春华，百丈日光，那般鲜妍繁盛，也抵不过他极尽风情的一个笑靥。
世间美色，尽止于此。
那厢傅清合默然不语，前边的尹惟旭也不去管他，就那么顺心随性地走着，然后在一阵久违的微凉晚风中露出个轻浅的笑容来。
傅清合收回发散的思绪，略略向尹惟旭靠近了些，因为随着那阵风吹来的，不止是枝叶摇曳花雨缤纷，还有两双轻飘飘的脚步声。
这时已是夜色暗沉明月高悬，间或有云烟相缭，玉盘清辉时隐时现，这林间幽径也时明时暗，阴晦明灭间更见意境悠远。
恰此时清风将歇未歇，烟云蔽月，林间一片晦暝幽深。
然而待尹惟旭漫不经心地转了个弯，就看见从那花林枝叶掩映处幽幽的亮起一盏橘红的暖灯来。
那两双脚步声也更加清晰的传来：一双沉稳坚定，不急不缓；一双轻巧柔软，温温吞吞。
渐渐地走近了，那盏星星点点的小灯变成了个朱红色的小灯笼，竹筋玉骨，朱纱金纹，内里一截红烛摇曳跳跃，紫金相映，烛影摇红，在这番夜色下倒是别样玲珑可爱。
那执灯之人，被那暖光一笼，似是眉间的阴郁都消去了不少。或是现下夜深林静寂寥无人使他得以舒展心胸，又或是在这般情景下遇见这般的人实在使他快活，那往日里一向冰堆雪砌阴霾笼罩的英俊面容，竟破天荒的露出个开朗笑容——眉目舒展，凤眼微眯，薄唇含笑。
那样难得的一个温暖笑容，笼在一片胧胧绰绰的红光里，竟让人一时惊艳的移不开眼。
玉兔跃出迷障，撒下皎皎清辉。这林间小径得月光照耀，恍然间如若隔世般清明纷繁，再回神，自是一番豁然开朗。
尹惟旭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看着对面那人漆黑瞳孔中跳跃的红色火光，嘴角绽开一朵明媚的笑容——无论怎样的山重水复百转千回，命运终将牵引着你，在那个时间，遇到那个人。
只是短暂的视线相交，就已心领神会，默契的相对会心一笑，肩并肩向花影重叠处走去。
两人身后的傅清合与何静怡相视一眼，默默在原地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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