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猎曳裾

　　“应柔客一死你就来延州？”延州繁华，有南晋小皇城的虚号。张廉驾着马车却不专心，只盯着马屁股皱眉。
　　马车本身平凡，只是车盖四边镶着钩云刻水发亮灼黑得铁角，枣红大马也招人，蹄子与蓬角一样的用料。张廉起初是极反对的，这说是精致，花里胡哨一点用处没有。
　　“这回你有什么借口？”
　　“廉叔，”
　　张泠听出张廉有气便出声，也不接着。不上不下的唤一嘴，车头就沉默了。
　　既然盛名，自有它出彩。就是小了些，人是一样的多。恍惚好像就在京都，四衢八街人声鼎沸，张廉一行就微不足道了。正是立春温暖，许多人家不祭芒神，却总要给几个银两打发孩子们上街□□饼春卷解馋的，加上这满街瞎窜的孩子，更为热闹。张廉心事重重。
　　张泠掀开车帘欲再开口，瞧见街边两个舞勺少年又收了舌。
　　两人俱是一身鸭卵青劲装，身量不等，躲在丝布铺子旁面有窃色交头接耳，眼神不住瞅向马车方向。矮个子忽然动身，一个大跨步踩着长板凳就跃过了云吞摊子，只是没留神同伴使坏系在他身上的红绢。红绢被他带的飞扬，路人只来得及注意一道红影，端的是身轻如燕，正得意。红绢一头原先是系死在丝布铺子的横杆上，太短经不住，他来去如风勒到摊子上一锅热骨汤。
　　骨汤云吞利薄，想必寅时备好申时开锅，现在晌午将近，少说也滚了百十次！使坏的少年正站在大锅不远，跑得不够快骨汤倾海之势全往他身上去。路人轰得炸开，那少年高声痛叫惊了烈马。张泠挑得是匹新马，壮实却胆小。扬起前蹄几乎甩出车套翻了车。张廉不会武，仓皇间马鞭脱手，被人揽腰纵身跃起平稳落地。是张泠，张廉眼神落没处放干巴巴的推开她手。
　　待矮个子听到背后生变晚矣。
　　“师兄！”师兄听不见他叫唤，早已痛不欲生。
　　张廉欲上前被张泠拉住，“做什么？”
　　张泠语气平缓，不知张廉听得哪里不爽推开她的手，张泠云里雾里也跟上来。张廉迅速扒开那少年的衣物检察，又回身到马车上拿药箱，药箱里取出一瓶药水，一股脑倒在伤口。
　　药水奇效极快痛的那少年更苦不堪言，矮个子原本不知张廉意图，这会儿看他形容粗暴大叫起来。
　　“你干什么？！”
　　“他救你师兄。”
　　身后有人出声解释，张泠被伤口吸引未察觉。他牵着匹瘦马，该是戴过斗笠，鬓发被压出横痕，又赶了许多天的路一身风尘，与此城富贵出格的朴素。他试探一般和张泠对视，才重新转头对上少年，“快回去知会师门长辈，你师兄受此重伤，旁人管不到太多。”
　　矮个子少年犹豫，那人无奈怀里掏出腰牌。
　　“你且宽心。”
　　少年表情变了变，拔腿就跑。
　　张廉处理伤口，间隙抬头瞥见那人腰牌面色更变。后者却未察觉只向他作揖。
　　“先生慷慨施药，晚生敬仰。”
　　张廉那药水一瓶接一瓶连倒六瓶，难怪“晚生敬仰”。他本意不纯心里脸红。
　　“是我家小姐的，毋须敬仰吾辈。”
　　张泠无端得了功劳愣住，疑惑的看张廉一眼，后者埋头处理伤口。
　　那人这才向张泠鞠躬，“也是小姐仁义。”
　　“哪里哪里。”
　　那人似乎十分好奇张泠，她低眉顺眼的一边站着。正寒暄，矮个子领人就来了。一色的服饰。小的抬着竹担架，老的凑到张廉面前。
　　“山树淘气，先生善者施药，感激不尽。”
　　他既不称犬子也不指逆徒，想必有些傲气。抱拳，也是练家子。
　　“举手之劳尔。”
　　张廉回礼，这时也猜出这恬淡清新的服色背后大约是本地之兰山庄，张泠此行目的。未想误打误撞还帮了她，斜眼瞅她，张泠神色无异。反而那奇怪后生也在偷瞄张泠，惹得他又糟心起来。
　　“两位都是外地人士，不知来延州是？”
　　之兰山庄于延州西郊，历经百年，庄人多用长鞭短剑。张氏一行与延州人无二，这老头一语道出，可见对延州指掌不知收敛。被晾在一旁的后生听此言脸色深沉。
　　毕竟是朝廷的人。
　　“廉叔收到贵庄请帖，来赴江湖会，我在家中闲坐也跟来了。”
　　老头尊张廉为先生与他搭话，张泠插嘴可谓无礼。未做责怪，似乎看出张泠武艺不俗。忙又向她抱拳道：“既有请帖，都是同道中人，就是没有，凭先生仁义，之兰也必邀来则个，快请快请。”
　　遂招来自家马车。多说无益，先后上了马车。马车豪华，三个人加一个兰山溪仍绰绰有余。张氏对视一眼，个中话头。
　　这时方才调皮的矮个少年扯帘冒进一个脑袋。“山树顽皮取了王捕快斗笠，捕快哥哥莫怪，这就还你！”
　　原来他与兰山溪师兄弟打赌谁能三步拿到斗笠。说是“莫怪”分明洋洋得意，全忘了山溪还躺在这里，扔进斗笠，嘻嘻窃笑。那后生似乎无奈顺手接过，转头立在腿边。
　　“在下姓王，双字鸿辞，延州蓝衣捕快，还未请教。”
　　王鸿辞语气清朗利落，观其一身正气，若非捕快张廉十分愿意结交。张泠只是看一眼，偏头装隐身。
　　“阿，老生张氏，草字木人，医馆抓药的。”
　　他不惑之年自称老生，张泠更十分傲慢戒备，王鸿辞越发好奇。寻常人看他一介官差赶江湖聚会，势必要多问几句，这俩默默回避多少可疑。
　　马车在之兰庄停了。陆续下车，自有之兰庄弟子来抬兰山溪。
　　今日之兰庄广邀天下豪杰于之兰庄开个大会名为聚义，门前到了不少人，纷纷示帖进庄。张廉张泠原本也少不得这步，方才摇身一变成了见义施药杏林表率，也就省了。有个比山树服饰一般颜色布料稍次的丫头领路，一面低头解释，“请三位先到南院等候，会一开始即刻有人通报。”
　　张廉心中感叹之兰规矩森严衣履分等，
　　“多谢多谢，只是这位王公子与我等并非一路，还请小另做安排。”
　　两个男子一看便知谁像公子，丫头低头应是。张泠说完也不看王鸿辞。径自往前走，张廉着急跟上。王鸿辞也未多言，却多看了两眼张泠背影。
　　张廉到了南院，丫头一走便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这下满意了，还来个英姿浩然蓝衣捕快。”
　　“不是廉叔出手？”
　　“也悔成全了你。”
　　“还以为你忽然古道热肠。”
　　张廉在车上气张泠不睬他言，要来赴会。他深知以他们二人关系自己全无立场，后来张泠出手相救多显他肚肠，又没来由的闷气。张泠一向不许他行医救人惹人注目，故意要救山溪小儿恼她。，误打误撞竟被提前请进来了。
　　“我自不是什么仁心仁术。”
　　张廉又喝一杯。张泠闻言转头看他一眼，无奈淡笑两声。“廉叔又何必这般置气，廉叔医术，着手成春。”
　　张泠待他温柔，从未为难挑剔，张廉咕咚咕咚吞茶。前者也动手斟一杯，却没喝。
　　“那个王鸿辞使剑，不说内力，我打不过。”
　　张廉未接话，心道你执意赴会自有你的方法，何须同我交底。
　　“衣着打扮，崇安风范。”
　　张廉一愣，张泠垂眼啜茶。
　　不多时丫鬟通报，张氏二人洗漱收拾，换了身干净衣裳前去。王鸿辞早早候在大厅，见他们来起身相迎。他换上捕快蓝衣，别人大多躲他远远，身旁雅座无人问津。
　　“小姐海棠加身，也是琪花佳人。”
　　他主动搭话，张泠不好无视，“公子美誉，小女子愧受。”
　　各自入席，张廉坐中间，左手张泠右手王鸿辞，端起茶杯开始与王鸿辞寒暄。
　　“王少爷莫非公干而来？”
　　张廉道出心中疑惑，王鸿辞笑曰“正是，年前曲总兵掌扇印，议起江湖中盟会总生矛盾死伤，着各州府派公人维持。遂凡有群会，需有武官到场一至三名不等 。二位不常走动，想必不知。”
　　岂不知？只是往常真有武官捕快公干为名搅和草莽联盟，玄关未踏早被高手如云辣手摧人慑得滚远了，王鸿辞武艺超然无人来挡罢了。有也不出手，出手势必折损赔兵，若扣个不尊法教公然违抗的屎盆子，就得不偿失了。那捕快不过是往那杵一杵，忍一时风平浪静。
　　“原来如此。”张廉点头做恍然大悟状。心中奇怪他一介蓝衣捕快武艺竟如此不俗，张泠直说打不过。
　　树大招风，之兰山庄虽百年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势力所及，各大门派使者半个不漏全部到齐。如此盛世豪景，也是难得。然免不得许多人议论纷纷，之兰一视同仁安排座次。唯有张氏二人处因王鸿辞之故颇为冷清，张泠环顾四周，未见熟人，这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兰山林奇怪张氏坐在捕快边上，匆匆扫了几眼坐席心中有数。
　　“雪风自软，梅合柳新，”大伙听他开场都住嘴，兰山林接着，“诸位豪杰莅临本庄，实乃之兰大幸！可惜群贤毕至，独缺崇四。”
　　他抑扬顿挫，大幸二字尤其情真意切声色饱满精彩纷呈，又立身高台之上声音洪亮，好似下一刻就要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正等他人来续，有问崇四谁乎还疑何缺此君，十分配合。
　　“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春去秋来光阴十载，还有谁记当年崇四？他是崇安黄氏子弟，芦丁河水匪猖獗，他凭一人孤勇拔寨屠恶，散尽匪资。自投官府只道杀人偿命，刺史晓他大义放他生路。此番一鸣惊人名镇天下，当时群英无不佩服！”
　　在坐老人或许了解，说到黄氏子弟便默然不语面色古怪。张泠邻座有人瞧他气焰孱弱，冷哼一声。“山亭神棍也是心比东海，放出这个庸人坐台伺候！”说的小声，恐怕身家不如语气嚣张。还有嗤鼻答他，“还不是年前兰山亭难得出山，竟在定德地界被人套起麻袋狠揍了一顿，这会儿约摸没脸见人了！”又曰“到现在尾巴都没拿住！”
　　兰山林义愤填膺，“却不知何人嫉侠，于厚辛末年诛杀黄家三十四口人，鸡犬不留！官府只说水匪报复，张榜通缉悬赏至今，无任何交代！怎么对得起黄大侠在天英灵！数十冤魂瞋恨！”
　　张泠兴趣不大，摸向茶，抬眼就碰到王鸿辞投来目光。兰山林公然鄙弃官府大有云谣扯淡之嫌，他也不放心上。她摸到杯身察觉有些凉了，又若无其事收回手。
　　“然，今日我等齐聚势必还崇四公道，使孤魂瞑目！”
　　许多人心中了然，此君绝口不提黄家小女失踪黄掌手札失窃之说，然则全是人间蜚语无从查证。众人两两相看脸不红心不跳都拍桌附议，有一男子忍不住呵呵冷笑，捏着下巴装腔。
　　“什么公道？什么瞑目？事发当年怎么未闻此声？十年光阴虚掷方才出来讨嫌！还不是年前应羽怀失聪目盲卒了个透心凉，尖阁六神无主你等武林宵小便哭爹喊娘欺师灭祖闹将起来！”
　　此人用词古怪来历不明，老江湖知道他说的大实话，兰家弟子却不容他踢场。
　　“你却是何方妖孽，这般无礼扰我师兄说话！”
　　少年高声反驳，昂首挺胸鼻孔对着男子。张泠一瞧也是熟人，山树小淘气。兰山树浓眉俊眼，圆脸尤为稚气，想必兰山林宠他，嘴上指他人无礼自个儿站上去力压大师兄。
　　那人身边灰衣人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转头就笑答，“黄毛小儿，口出不逊，自以为是。”
　　以黄毛形之，兰山树显然冲动脾气怒火中烧，甩出长鞭抽向男子。那男子未料山树如此妄为脖子着道，立时一条血痕，遂掐手攻向山树。他双手五指成钩腿风也快，几乎踏碎高台毫不留情。山树年幼，长鞭尤不擅近战，十招以后就要接不下，几乎瞬息便败。众人围观都叹之兰后继无能。那男子穷追猛打，眼看要抓破颈脉！王鸿辞正要出手只听另两人疾呼住手，身边一道红影跃了上去。
　　红是海棠红，张廉诧异，张泠今日撞邪要管闲事？
　　另一人鸿辞熟悉，循声过去是个年轻人，卓然丰神昂藏七尺。
　　张泠出手更快，单掌截了那杀招，三两下反客为主制肘那男子。男子被她削的错手，张泠掌法扎实，却十分诡谲，不是单纯拍门。变掌为刀，多数是刺、劈或砍。在坐许多人难以辨认，鸿辞却一眼识破，心下震惊。她不使全力多有戏耍之嫌，那男子被挟的窝囊，心中盛怒，寻个虚式掷去腰佩。这暗器出的拙劣，击中也无力回天。轻轻擦过张泠右肋衣服都没碰到，她却面色骤紧倒退数步。出手稍晚的男子原本观战登时拔剑直指人心，一招制胜。再看与男子说话的灰衣人已然遁走。张泠忍痛，面色隐隐发青，若非近看十分难辨，张廉欲来扶之被眼神制止。
　　“小女学艺不精，多谢大侠仗义相救”
　　张泠抱拳向男子道谢，后者看出她有旧伤，也不耽误她时间收剑回礼，她径自下台。
　　鸿辞在台下使劲朝使剑男子挥手，“隽微！”
　　隽微也闻言下台朝他走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冯兄无趣，见面也不先问问小弟离乡疾苦。”
　　张廉坐得近，听到王鸿辞喊他隽微……武林中表字隽微的年轻后生也就是冯川冯神断！联想两人身份，只觉半背冷汗半背湿。又去偷瞄张泠，张泠恢复平常，捂着右肋余光也不给。他只好自己心中默念神医方寸神医方寸，泰然若尘泰然若尘。
　　冯隽微与鸿辞交情甚笃，听他抱怨眨眨眼未做解释。张廉这时凑上来。
　　“两位既是故交，我这外人还是让座为妙，冯公子请。”
　　他笑的勉强，也未等冯隽微王鸿辞答话径自往张泠身边坐定。好在两人久别重逢，也有许多话要说未顾及他许多。
　　兰山树如此这般一闹这聚义顿生尴尬，何况他受伤不轻。兰山林遂着人安置师弟，扬声道：“事出突然，不多时我庄夜宴款待，到时商议大业不迟。今日立春，延州有打春抬春等习，亦有看头。”
　　众人各自散去。
　　张氏二人待王鸿辞冯隽微先行后才磨蹭起身。张廉主动来扶，张泠搭着他。
　　“不是打不过？我看你出手如电无人能比。”
　　“只是快于他，若真动手，少不得吃亏。”
　　二人说着话相依回到南院。
　　张廉让张泠坐定自己也拉了圆凳坐她对面，掏出一块碧玉，正是适才某人使得暗器。张泠诧异抬眼。
　　“看什么？你忽然不敌倒退我便怀疑这腰佩古怪，顺来一摸，果然……”此玉触感冰凉却不刺骨，置于烛光处通体剔透颜色均匀。张泠探头看了看，张廉睨她一眼收起美玉神色凝重，“这人想必身份不凡，长年熏香佩玉横行无忌。这香中露珠根成分居多，克你旧伤，又是寒玉……你又何必冲动出手，那山树是之兰的弟子何需你这八竿子外人操心……没见那冯川也在么，冯神断是什么人物？又和崇安的什么蓝衣捕快相熟……此番真是来错了……唉，不听老人言……”
　　张廉说着起身抱来药箱，一边为她配药声音时高时低断断续续。他在人后惯常直呼他人名讳，应柔客应羽怀如是，冯川冯隽微亦然。张泠神游开外听到冯川的川字才思索一会儿抬头看他，表情莫名。
　　“廉叔可听见那人说了什么？”
　　张廉手上不停。“谁？”
　　“他说年前，应羽怀失聪目盲卒的透心凉。”
　　张氏二人相处多年，她的授业恩师张廉自然知道，纵然教的东西不上台面，到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张廉手速放缓，默默收口。刚巧药也配好，他这就要去煎了。张泠吐出几字，真情流露有感而发必然没说完的，不知怎么张了嘴中途又顿住，化成淡笑。张廉心中闷气，有话还憋回去，急死人。遂甩袖出门。
　　张廉四处走动寻个厨房，一瞧都忙里忙外准备夜宴，不好叨扰便自回南院。路过西院是王冯二人所在，忙装不识遁走。
　　冯王二人相识十年，今日纯属偶遇。王鸿辞一边为他斟茶一边问道，“隽微又在查什么案子？”
　　“年前接的，是南边那位王爷托我查些事，你呢？”冯隽微接过茶，闲聊般说起主公身份，可见信任王鸿辞。
　　“刚从家里调过来，就被派到之兰庄了……这之兰也是能的，还拿黄世叔的事做借口。”他也不多问什么八王爷，颇有些牢骚。
　　冯隽微啜一口茶，“之兰庄主兰山亭刚愎自用，确实爱走些歪门邪道。”
　　“嗯，”鸿辞随口应了，话锋一转意味深长的表情朝冯隽微虚空斜劈了一掌轻声道，“你看那小姐使得掌法如何？”
　　“十分陌生，直觉诡谲阴狠。”
　　“少时曾见故人展示，这掌法乃是祖传绝学。男子习得，演起来赫赫威风尤其好看！炉火纯青处可震脉碎心不在话下，名曰，破丁掌。”
　　冯隽微闻言一怔，破丁掌？这时有丫鬟来打断了他思绪。
　　回到南院看见张泠不在屋里，站在在门口似乎刚送客出院。表情莫名。张廉心有些突。
　　“方才，兰山泉来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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