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明之歌

　　回去的路上，杨墨的脸色很不好看。嘴角紧紧抿着，眉皱着，皱成一个小小的、深重的“川”字。
　　从菜地回来，又在屋子里坐了个把小时，他仍是没能和明歌说上一句话。
　　外婆一直拉着他讲话，叮嘱完这个又叮嘱那个。可他的心思全在明歌身上。他看到她红红肿肿的眼睛了，他能想象，在他和卫北林去菜地的那半个小时里，她是怎样的痛哭过。
　　他有些烦躁。他回去的本意里根本没有惹她哭这一项，可偏偏她就是哭了。他明明是去做“说客”的，却差点因为受不住明歌对自己的冷漠和排斥而做了逃兵。
　　杨墨越想越烦躁，他烦的时候喜欢抽烟。伸手摸外衣口袋，没有，摸裤子口袋，也没有。他才想起来自己回去的这一套行头都是新的，烟也是故意没装进口袋的，怕有一丝丝不合适的味道。他诚惶诚恐，注意细节，为的不过是明歌的一眼正视。到头来却都是白搭，他为的不过是给自己讨一个“心安”。可是明歌心上的伤又痛又持久，她的眼里如何会有陌生的哥哥和父母呢？这些那些，他都懂，越懂便越难受。
　　“给我根烟。”杨墨的右肘搭在车窗沿上，眼睛看着远处的灰白。
　　正好一个转弯，卫北林熟练降速、换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抽烟的。”
　　“噢，一时忘了。”杨墨眯起眼，无力得揉了揉后脑勺，“……送我回公司吧，今天这么一折腾落下好多事。”

　　车刚靠边，还没停稳，杨墨就急急忙忙跳下去，大长腿迈着大步子往楼里走。
　　卫北林降下自己这边的车窗喊他:“杨墨！你忘了后备箱的东西。”
　　杨墨头也没回，步子也没停，抬起右手敷衍得挥了挥:“菜都归你了，你拿回家去吧。”
　　在客厅看电视的童索听见关门声回头瞧了一眼，见是儿子，手里继续快速地调台:“又上你奶奶那儿去了？带了些什么新鲜蔬菜回来啊？拿过来我瞧瞧。”
　　卫北林提过去，顺便接了卫妈手里的遥控器，调到体育频道。脱了外套把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里，看起来有些疲惫。
　　童索笑着剐了他一眼，低头兴趣盎然地翻看袋子里的东西:“你奶奶又跟你唠叨什么了？……呦，老太太手艺见长啊，你瞧这马铃薯长得多饱满啊……嘿，这茄子也不错……”
　　童索被这袋子里的菜惊喜到了，还叫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的阿姨过来看。阿姨翻看后也是“哎呦，哎呦”的直夸好，边往厨房提嘴里还不忘念叨:“小北奶奶种菜种出门道来嘞。”
　　卫北林等阿姨远了才开口解释道:“我没去奶奶那里。”
　　童索瞪圆周边有细纹的大眼睛，好奇了:“那这菜哪儿来的啊？”
　　卫北林抬起左手，腕表从衣袖里露了出来。他曲起食指刮了刮额头，慢悠悠道:“今天送杨墨去乡下的。”
　　童索愣了愣，抬起屁股挨到儿子身旁，声音也故意压低了些:“那——见着杨墨的妹妹了？”
　　卫北林目不转睛答:“嗯。”
　　又听到母亲自言自语地问:“那会是怎样一个女孩儿呢？”
　　卫北林自然是没有理会这个问题的。晚上洗过澡后躺在床上看杂书，他的注意力没有往日集中。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在回忆白日里见到的杨明歌。母亲的那句自言自语在这时突然跳了出来，他便鬼使神差地、认真地思考了下。
　　其实印象不深。瘦、白、大眼睛，已经概括了卫北林眼里杨明歌的外貌。他在看到她整张脸的那一刻，也没有那种想要找出和杨墨相像之处的想法。杨墨提到“明歌”的次数不多，却也不少，大多时候卫北林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也有那么几次他确确实实是认真进耳的。光光那几次，其实已经足够让他产生好奇心了。只是这好奇心一直处在一个很安全和谐的位置，使得他在见到杨明歌的那一刻，内心的想法简单到一句“噢，这是她”就可以满足之前所有的想象了。

　　小年夜那天，卫北林一个人开车去了趟乡下，为的只是一次“礼尚往来”。这事童索早就交待下来了，可他不得空。转眼旧年就要翻篇，匆匆就来了。来之前他给杨墨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杨墨的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
　　杨墨说:“我就不去了，挺忙的也走不开。她……估计也不想见到我……要不北林你帮我……呵，算了，我挂了。”
　　那一番欲言又止让卫北林平和的心起了小小的波澜。他有一些模糊的想法，却抓不住。
　　卫北林拎着包装精致的蜂蜜和点心，还未进院子，就听到一声声间隔相同的绳子和地面的摩擦声。进了院子一看，是杨明歌在跳绳。应该是跳了挺久的样子，她的脸泛着粉红，额头和鼻头上是一粒粒小小的汗珠。
　　明歌见到来人愣了愣，突然警惕地朝卫北林身后看去，见再没有别的人了，神色和身体才放松下来。她从浑身是刺变回乖顺的模样只是几秒钟的事。
　　卫北林是有些尴尬和抱歉的，他在这个日子里不请自来似乎不太妥当，他刚想开口解释来意，对面的杨明歌盯着他点了一下头，对他说:“你好。外婆在菜地，我去叫她。”说完，扔了手里的绳跑出去了，倒弄得卫北林不知所措起来。
　　主人不在家，他不好进屋，只好站在院子里静静地、默默地等。他同往常一样穿得挺挺的，站在这简陋质朴的小院里，倒有些配不上这一方天地的气质。他刚开始想象自己的傻气，外婆和杨明歌一前一后进来了。
　　外婆的脸上全是欣喜。对卫北林到来的惊讶在回来的路上都消化掉了，还没来得及消化的也都隐藏好了，现在只有惊喜。
　　“明歌不懂事把你晾在这儿。小北啊，你快进来坐啊。”
　　卫北林没想多待，准备放下东西说几句就走的，外婆却是聊开了，话里时不时带上一句“小北”，神情比方才进门时还上扬几分。他就想起了自家奶奶每回见着小辈便舒展的脸庞。
　　大抵，人间的隔代慈爱都是一样的吧。
　　外婆又说过两座桥的后头有户人家是专门做年糕的，今天是最后一天，一定要明歌带着他去瞧瞧，他是城里长大的，一定没见过。卫北林刚想婉拒，却见杨明歌听了外婆的话已经开始带围巾帽子，那句“不了”只能乐意吞下。

　　两人并排走着，走得很慢，中间空了一个人的位置。
　　起先谁都没有说话。
　　卫北林在明歌的左边。他微微侧头打量了一下女孩儿的帽子和围巾，是与上次的黑色有很大反差的浅色——有一些些蓝，却蓝的不明显，又有一些灰，灰里透出一丝丝隐秘的白。他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定义那颜色，只觉得确实融合得完美，也确实更配她。
　　在他搜肠刮肚想那颜色的名字时，杨墨在电话里的那番无力和欲言又止突然闪了出来，先前他的那些抓不住的模糊想法也突然间清晰和具体了起来——原来他是想和杨明歌聊一聊“杨墨”的。
　　他拿不准是该叫她“明歌”还是“杨明歌”，斟酌了一番，开口叫的却是一声“杨小姐”。叫完便有些后悔——为的不是莫名其妙刻意营造的疏离，为的只是刚刚那一刻自己的无能和紧张。
　　明歌在那一声“杨小姐”后，脚步明显顿了顿。她想开口告诉他:“卫先生，您叫我名字就好。”发现更过分的那个人明明是自己。她想称呼他“先生”，甚至想用“您”这样的字眼。她还未真正说出口，只是在心里想了想，便觉得受不了自己可笑的正经。她平静下来，决定还是先不要开口了，而是带着疑惑的眼神看向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卫北林说:“其实，我想跟你聊聊你哥哥。”
　　明歌面色平静地沉默了一会儿，看不出她的神色有多纠结，体内却是翻江倒海着。她又一次躲不过去了。她像是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点了点头，怕不够，又点了点头——这就像是在为自己壮行。
　　卫北林并没有组织好语言，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该讲些什么。但他清楚的是，他想让明歌知道杨墨因她而起的那些烦恼的忧愁，以及那些忧愁背后的黯然神伤和对有她加入的新生活的期待与想象。

　　“……杨墨虽不常见你，却经常跟我提到你。提到你便是‘妹妹’、‘我妹妹’，而不是‘明歌’，更不会是‘杨明歌’……”
　　“……每回回来见你的前一天晚上，杨墨都会打电话给我，说的不过是一些鸡零狗碎，但我能从他愉悦的声音里知道‘他要去见你了’……”
　　“……最近他很忙，但他仍是抽空来见你了。因为没能和你说上一句话，回去的路上一直沉着脸。沉着脸回公司通宵……”
　　“……杨墨说自己是父母的帮手，帮着说服你。可是在我看来，他应该是那个最想要你回去的人，只是他不说……”
　　“……我不常见杨叔杨姨，但我想他们的心绪大抵也不过如此。人近中年，很多话羞于开口，真切的心意便会被人误解，以为他们从不曾有过……”
　　“……我是个外人，是个旁观者，或许确实看得更了然些。但当局者之间的暗流涌动，体会最深的肯定有你一个……”
　　“……拖延时间其实就是变相的逃避，或许你该做个决定了，给你们各位一个新的局面……”
　　黑暗里，明歌躺在床上，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白日里卫北林的那些话。他声音低沉、气息平稳、吐字轻松，却是字字戳在她的心上，戳得她疼。
　　她当这是一场拉锯战。只要外婆还未正式开口，她便能一直僵持下去。如今，一个貌似看得透透的外人都来指点她了，她听了他的那一番言辞便有些动摇立场，让自己陷入矛盾，更何况是通透人心人意的外婆。
　　只要外婆开口，溃不成军的就是自己。她不过是在等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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