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说

　　远远地，已经看见郢都淡黄色的夯土城墙隐在薄雾中。城外遍植森森柏树，秋蝉稀稀拉拉地吟唱。望舒说：那是郢都里贵族的墓地。每到风清月明的时候，总能听见低回的哀声。
　　此时正是辰牌时分，城门四敞大开，各国使节和商队络绎不绝，偶有几个人被士兵拦住，简单地盘问几句，便任由他去了。用来关城门的木门闩，已斑驳不堪，遍生青苔，掩门脚的石头，被经年累月的雨水，冲刷得细腻光滑。“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已过了八百年。”
　　轿子停了下来。“卜尹大人！您要的东西，给您送到府上去了。”车外有人故意压低了声音，掀帘附在望舒耳畔道。后者皱眉道：“怎么这样迟？”
　　那人只好陪笑：“天热，马得了瘟疫。”
　　轿子沿着左侧的道路快速行进，我只能看到石板路上差役飞快移动的双脚。两边的民居由低矮倾斜渐渐变得高大齐整，在路尽头倒数第二座府邸，停下来。我下车张望，门匾上工整严谨地写了两个字：望府，竟然与哥哥发给我瓦当上的笔迹如出一辙。据望舒解释，这块匾额也是那位宋子渊写的。
　　“真是哪里都脱不了他的影子。”望舒叹息道。
　　那应该是一位严谨认真，不苟言笑的学者吧。我问道：“卜尹，郢都怎么这样凄清？”来时，四周甚至没有喧哗的人声，全然没有繁华奢靡的都城迹象。“郢都本来也不甚热闹。”他淡淡回答道。我觉得在望舒眼里，估计没有一件活泼快乐的事情。
　　望家的府邸，与其他宅子大同小异，入门是一块影壁，绘的是三峡沿岸旖旎风光。绕过影壁，他带着我从右边穿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穿越重重门廊，才来到一处位于右耳门后的别院，院前种了许多凌霄花，院后有狭长的天井和栏杆。颜色明丽的花朵，一扫院子里的阴霾。
　　“宅子大，人又多，你说话办事千万小心，别给我添麻烦。”他转身领我进了一间屋子：“你暂且住在这里吧，一日三餐我差人给你送来。我还有事情要办，先失陪了。”
　　我……我话还没说出口，他啪地一掀竹帘，竹帘上的彩漆鸳鸯被他粗鲁地分开，径自走了出去，帘子晃悠了几下，合拢在一起。要我来这里做什么，我该做什么，他坚决地闭口不提，把我像货物一样卸下来，就可以了？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人。怪不得阿洛不喜欢你！我朝着他的背影不停地翻白眼，吐舌头。
　　屋里陈设简单，一间堂屋，东西两侧是厢房，一间作卧室，一间辟出来作书房，所有的物件都呈暗色，暗红的痰盂，暗棕的茶几床榻，和这座宅子一样，死板而无趣。
　　“夏姬。”门口有人在张望，我跳下床塌去迎，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声音清越，音调提得很高，像是林间小鸟啾啾的叫声，竖着双丫髻。“宋大人给您送来的衣服，他说您初来乍到，想必不太习惯，我家主人也不会照料您的生活。这衣服，权当是见面礼，他午后登门拜访。”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衣服，轻轻抖落开。海棠色的外衣，月白色衬裙，交领右衽，绕襟曲裾，裙底像喇叭花一样，一层一层地绽开。“夏姬，去沐浴，然后试试罢，奴好和宋大人交代。”我依言，除下身上数天没有换过的运动服，扑通一声跳进了浴室的木桶里，钻出水面，使劲地呼吸空气。
　　“小妹妹，能不能不要看我洗澡啊……”女孩儿站在旁边，托着香膏直勾勾地望着我。她涨红了脸，飞地说了一声对不住，咚地拉上木门。呼——好多天没舒舒服服的洗个热水澡了。我痛痛快快地洗了好久，才一本正经地套上衣服，趿拉着鞋子走出浴室。
　　铜镜里的我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消瘦了不少。送来的衣服竟完全合身，多一寸嫌长，少一寸嫌短，连腰带的尺寸都丈量地分毫不差。行走起来时，裙子不仅没有显得累赘，反而错落有致。腰间别了一对铃铛，有风时会清脆地响。我大概得有七八年没穿过裙子了，忙对女孩儿说：“你先忙去吧！就和那位宋大人说，我满意得很。”女孩儿应言出去，我躺在榻上舍不得脱下来，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每一处刺绣，都漂亮极了。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身量？又如何晓得我已经到了望家？这个人……果然有意思。下午，我该怎么面对他？言语之间又该怎么应付？
　　初秋的风仍是暖的，徐徐送进窗子里，想着想着，我便在绣着海棠花的枕头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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