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说

　　望卜尹的酒量，在郢都里闻名遐迩，千杯不醉，十石酒下肚面不改色，如饮清水。宋子渊的酒量，更是闻名遐迩，啜一口酒，脸马上红得如同煮熟的螃蟹，三巡过后人就可以打包带走了。
　　想到这些，望舒展颜一笑，复又眉头紧锁，他已和那位儿时的兄弟陌路了。
　　真冷啊，只能靠烈酒来温暖。风雪精灵一般飞舞，扑打着脸颊，睫毛被雪压得颤抖不已。咸阳位于黄河中上游，十一月份便大雪纷飞，黄河千里冰封，城墙庄严肃穆。望舒出使秦国，憋了一肚子怨气，反反复复大王被迫赢取秦国公主的事情没有结果。他扎进酒馆痛饮一樽，再出来时，便暖和多了，索性把狐裘扔在马上，决定去拜访一位故人。
　　“敢问老丈，咸阳城中可有姓洛的人家？”望舒嘴里全是酒味，冲得老人一缩脖子，听明白老望舒问的话后，老人的脖子缩得更短了：“男娃子，莫问啦！啊哒来回啊哒去罢！”
　　说完倚着拐杖，蜷在有阳光的角落里，大口吸着水烟。
　　“走水了，走水了！”
　　街上的人突然开始流动，街坊门依次打开，百姓提桶端盆，在天井的大缸里取了水，各自从家里涌出来，奔向走水的地方。
　　“都回去，回去！”一彪官兵飞驰而来，堵在街口，为首的尉卫剑拔出鞘：“洛家之火乃火祝融所为，敢违逆神意者，杀无赦，乡邻连坐！”
　　浓烟如同伸展的触手，四面八方地托举着天空，熊熊燃烧的楼宇与暮色融为一体，炙热的空气和粉尘压得人胸口发闷，火舌舔舐着门匾，镀金大字热得烫下汗来，一点点扭曲变形，只听得噼里啪啦，栋折榱崩。
　　他来不及多想，拨开人群，骑马往洛家飞驰，待得到了走水所在，木制府邸已成一片火海。火已经漫过了云顶，下一刻就要吞没屋檐。
　　“退！”他大喝一声，火势稍微收敛，随即便更加张牙舞爪，宛如凶恶的饕餮，吞噬一切。不对，这不是凡火，而是荆楚巫族可以驭火的巫师向天上借来的【烈焰】。
　　管不了那么多了，洛贤弟还在里面……他策马扬鞭，马儿跳过火墙，直冲到天井里。府内浓烟滚滚，连呼吸都困难无比，耳畔尽是火焰燃烧的尖叫。堂屋里，一道柳芽色的身影若隐若现。
　　阿洛宽袍大袖，绿衣黄裳，反身斟茶，茶水划过优美的弧线，注入水晶盏中，一芽一叶舒展，是上好的明前龙井。
　　她面前摆着盘六博棋，对面的棋子已经所剩无几，枭棋躲在角落里，唯有一个散棋在苦苦支撑着全局。啪嗒，一子落下，阿洛笑得风姿绰约：“成枭而牟，呼五白些，你终是满盘皆输。”
　　棋盘的四角，有四只烧裂的龟甲。
　　“洛贤弟，快走！”望舒大喊道。
　　“谁？你尽管去回了国君！阿洛不走也不跑，秦国若还想被打回西陲蛮夷，就让他嬴子楚放火烧死阿洛好了！”
　　“洛贤弟……我、我是舍予。”望舒只觉得脸上丝丝发烫，完全不是因为大火的缘故。洛……洛贤弟竟然是个女的！

　　她的眉毛细如柳叶儿，眼睛亮且深，有如洞庭湖万顷碧波，倒映着自己的面影。
　　阿洛一怔，声音清晰地隔着火传来，她的身子在火焰中显得更加曼妙。
　　火噼啪燃烧，嘶吼着，烤得人大汗淋漓。可天地间只剩下她绰约的浅笑：“是你呀，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风雪笼罩了无尽的荒原。稀疏的阳光从浓云背后混沌地投射下来，无法给大地带来一丝温暖。狂风好像精灵一般，召唤着千万年蕴藏无尽的力量，摧毁一切生灵。雪并不很大，却十分厚重，打在身上，生疼。一队人马正极力抵御着，人类的狐裘，毳衣此时看起来多么不堪一击。

　　“爹，你看那儿。男孩子费力地伸出臃肿的胳膊，指向不远处比雪的颜色略微深一点的东西。爹不理他。男孩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迈开短短的腿，一脚深，一脚浅地向那个方向跋涉。

　　他长长的睫毛中落满了雪，眨眼睛都是刻骨的寒冷。

　　爹说，快要接近那个【大道】了，再冷，也不可以放弃。他突然怀念家乡荷叶田田的莲塘以及小桥下灵动的锦鲤。江南好温暖啊......就连下雪，也是丝绸般轻薄。

　　爹的书房里摊着一卷【逍遥游】，走的时候都未来得及合上。

　　“喂，喂。”待得男孩儿走近，才发觉那是个雪球一样的、比他还小的孩子。五官如同冰雪般精致玲珑。“你是谁？”孩子颤抖着，发出的高音近乎悲戚。“我呀，我叫舍予。”男孩儿漆黑的眸子望着对面的人：“贤弟来这极北苦寒之地做什么？”

　　“犬子不识礼数，让阁下见笑。敢问令尊大名？”男孩的父亲率领人马从后面赶上来，马鞭轻轻拂了一下男孩的后背。“

　　父亲好生奇怪，问人家干嘛要问父亲的名字？以他们的身份...父亲不会要做什么吧。

　　“家父洛致之。”糯米团子的声音依旧很小。男孩听清了，他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洛什么？”“洛致之。”男孩攥紧了拳头，洛致之？这似乎是个了不得的名字。“你在干什么？”父亲有些愠怒：“问出来了没有？”言语里含着迫不及待。

　　“他父亲姓罗，是这附近的土著。”男孩笑着，拉开的双手，将她抱起来，一边心道：“这糯米团子还真沉啊。”“土著？那你问她怎样找到官道？”父亲眯起眼睛，像是在拷问犯人。男孩如实问了。

　　“父亲是秦国太卜令...洛枳此行就是来寻找父亲！”糯米团子声音虽低，却干脆利落。“小祖宗啊，你还要不要活？”男孩慌忙捂住她的嘴，面对父亲：“爹，她说不知道。”

　　父亲杀人如麻他可是见过，要知道这是洛致之的女娃，啧啧啧．．．男孩将糯米团子抱上了马。后者有意无意透露着正确的道路，约莫两个时辰，便找到了出路。

　　风雪散尽。“洛芷？你是这个名字吧。真好听。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芷可是我们楚人最爱的香草呢。”男孩褪去层层棉衣后已是个英气的少年，大约八九岁，身形挺拔如同新雨后拔节的竹笋。
　　“非也。鄙人名枳，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枳是你们楚辞里的恶木，枝桠遍生倒刺，开凄惨的白花。”糯米团子垂下眼睑，面无表情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阿洛先行一步，谢公子不杀之恩。他日若来咸阳，阿洛必好酒款待。”
　　感情是个小女娃啊……望舒别提多崩溃，谁又知再见竟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
　　“你一个商人的儿子能做什么？要陪我死在这儿？”当时他随口胡诌了身份，没想到阿洛竟然信以为真。她明显在硬撑着，扶着桌角咳嗽。
　　望舒顾不了那么多，冲进火海拉住打横抱起阿洛，念咒护住她，翻身上马。

　　“你放我下来！不识礼数的荆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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