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昭昭

　　乍然看见他，昭昭心中克制不住地一颤。她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推开少年，可手却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衣襟。她在恐惧什么？她在害怕什么？这辈子，赵子孟不过是路过此处的一个没眼色的路人罢了。

　　他于她，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杨悸鹿察觉到怀中少女的僵硬，她的身子似有轻微的颤抖。少年将鼻尖凑近她的颈侧深深一嗅，脸颊亲昵地蹭蹭她的，然后方才抬起头来轻声询问：“怎么了？”

　　听见他的声音，昭昭却似是颤抖地更厉害了。思绪飘飘荡荡，恍惚回到了前世。

　　那时候，她已经失了孩子，被幽囚于国公府内不得外出。清肃庄严的松风院里，他给她造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馆娃阁。铜勾玉槛、青玉为廊，楼阁玲珑、富丽堂皇。

　　彼时，他是大权独揽的一国之相，朝纲独断、权焰熏天。却独独昏聩于女色，大兴土木、穷奢极欲，致使民怨沸腾。

　　曾有三千太学生于府外递血书请命，字字泣血、心意拳拳：“众以为金碧荧煌，学生以为涂膏衅血，请大人顺应天命、诛杀妖姬。”

　　可府内昭昭却是我行我素，丝毫没有将外边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

　　死，或者离开，于她都是极好的结局。

　　他用青玉铺就了一条长长的回廊，廊檐下悬挂了一盏盏琉璃灯，夜色里愈发显得辉煌璀璨，疑心是星河落入了凡尘。长廊尽头是一池温润的兰汤，白玉为阶、琉璃为壁，白雾袅袅如临仙境。

　　这是匠人们费尽千方百计引来的温泉水，可是昭昭却从不在此处沐浴。

　　地龙将青玉砖烘烤地暖融融的，她喜欢赤着脚跑过长长的回廊，夜风吹起丝袍下摆，露出两条光洁的玉腿。云纹的圭璧，透雕的青玉龙，刑州的白瓷如雪，越州的青瓷如玉……

　　再是怎样贵重的瓷器美玉，于她却不过是随手一掷的消遣。

　　她喜欢听玉玦相撞、碎瓷落水的声响。其声清冽如朗笑，却又凄厉似婴啼。

　　汤泉池底，尽是沉珠碎璧。

　　昭昭犹记得那一夜，她喝了陈年的桃花酿，提着裙摆在青玉廊上夜奔。她穿着红罗襦，腰间悬了一串明珠。

　　夜凉如水，年轻的将军即将远征。他悄悄潜入她院中道别，月光下，甲胄寒光凛凛。

　　他对她说，“你若是觉得在京中不欢喜，待北境事了，我带你回永清县。”

　　她说，“我等你凯旋。”

　　……

　　她喝了陈年的桃花酿，酡颜如醉、鬓发如云。她伸手抚上他的脖颈，红唇轻启咬上他的喉结。

　　她醉了，又或者没醉。

　　轻曼的绸缎在白雾袅袅的汤池畔流转起舞，裂帛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那么的明晰。红色的罗裙随着水波起起伏伏，赤－裸的纤足被池底的碎玉扎得鲜血淋漓……

　　可她却好似是没有痛觉，面上是说不尽的慵懒和娇媚，身子软得好像没有骨头。她被他的粗莽和笨拙弄得太痛，疼得眼底泛起浅浅泪花。炽烈的痴缠间她略一偏头，却不意余光中多出了一个人来。

　　夜色里，只见那人面如寒霜、形－同－修－罗。

　　……

　　昭昭一闪身挡在杨悸鹿面前，目光冰冷地看着来人。

　　杨悸鹿这时候方才看到灞桥堤岸那一排烟柳后边的赵子孟，他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此时天色尚早，朝露未唏。桥边的垂柳尚带晨露，桥头送别的人们还不见踪影。杨悸鹿不意这么早竟然已经有了人，而自己方才的孟浪之行又被表哥看了去。他一张脸孔涨得通红，却是下意识地反身护住了昭昭。

　　他只担心会损了怀中少女的闺誉，于是讷讷地开口解释道：“表哥……我已经同昭昭在商议婚事了，等我下次归京，祖母便会派人去给我提亲。”

　　赵子孟闻言好似是笑了笑，然后朝他们走了几步。

　　昭昭的手克制不住地颤抖，她一时竟是分不清楚前生还是今世，唯一相同的是面对他时深深的恐惧和怨恨。

　　赵子孟也不知道他此时究竟是什么心情，明明方才入秋，可他却好似身在冬夜。寒风呼呼地吹着，心口似是破了一个洞。他眼前仿佛弥漫开袅袅的雾气，似有红罗纱幔轻舞飞扬。

　　没有来由的，他的心底充满了毁天灭地的愤怒。

　　灞桥堤岸烟柳濛濛，他来得那么早，远甚于策马而来的少年。

　　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去，他沿着堤岸慢慢行来。远远地，就看见她低头看灞水东流，直到马蹄声将她惊起。

　　他看见她闻声回头，笑如星光璀璨。他看见她折柳相赠，皓腕莹白若霜雪。他看见她笑语盈盈、眉目灵动似姑射仙子。他看见……

　　他来得那样早，站得那样近，分明一侧头就能看见的。但她眼里却满是另一个人的倒影，或嗔或笑，再没他人容身之处。

　　可是明明梦境里，她满心满眼俱是自己！

　　赵子孟只觉头痛欲裂，一时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真是幻。

　　“表哥，你来送我？”似是看见他神色有异，杨悸鹿又开口唤了他一声。

　　赵子孟沉声道：“陛下还任命了袁穹作监军，你此去霸州要多加小心。”

　　袁穹是袁大将军的长孙，也是袁家第三辈里最有心计成算的一个人。见他们两人三言两语商讨起了军中部署之事，昭昭便也不欲多留。她扭头对杨悸鹿道：“我先回去了。”

　　她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说话的时候看着别人，就连余光也没有分给自己半许。

　　赵子孟脑海中鼓胀胀的，俱是她的笑脸。有喜悦时欢快的笑脸，有恶作剧时调皮的笑脸，也有撒娇时讨好的笑脸……

　　他真是魔怔了，竟是仿佛觉得四周围的声音都消隐了。灞水不再东流，秋风停止吹拂，就连说话声也没有了。

　　此时晨雾已经散去，朝阳淡淡的金光照在三人的身上。可是他眼前，却仿佛满是袅袅的白雾，好像温泉汤池里蒸腾的水汽。他看见池子里那人一身红衣半褪，白腻的香肩裸－露，目光里满是冷冰冰的嘲讽。

　　赵子孟头痛欲裂，想要将脑海中的画面看得更清楚，却又徒劳无功。似是看不清，又或者是不愿去看，因为心底的胆怯。

　　昭昭冲远处使了一个手势，只见茯苓亲自驾车从那边过来。今日来送别杨悸鹿，不知是心中早已有了思量又或者是什么，昭昭只叫了最忠心的茯苓跟着，甚至都没有叫车夫。

　　茯苓早在不远处就看见方才灞桥上发生的事情了，她一早看见有人靠近本欲出声提醒的，可刚巧那时候杨二公子已经到了。等到看见自己姑娘和杨二公子相拥吻别的时候，茯苓心中又是欣喜又是害怕。

　　欣喜的自然是姑娘终于和如意郎君互诉衷肠了，害怕的却是这场景竟是被不相干的人看了去。

　　她方才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踮着脚张望了好久才发觉那人竟是赵子孟赵大人。茯苓这才放下心来。赵大人是杨二公子的表哥，自是会为这双小鸳鸯遮掩的，想来姑娘的闺誉不会受损了。

　　这么想着，茯苓终于放下心来。

　　等她看到了昭昭的手势驱车上前时，一走近，却发觉那赵大人的脸色阴沉得吓人。是十二分的狰狞恐怖。

　　昭昭上了马车，轻声开口道：“走吧。”

　　杨悸鹿心中不舍，伸手探进怀中握住了那支柳条。

　　马车驶出了老远，茯苓方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姑娘，方才到底是怎么了，赵大人的脸色为什么这般差？难不成……难不成是他不同意你同杨二公子？”

　　昭昭嗤笑出声：“他有什么立场不同意？”

　　茯苓一思量也觉得有理。赵大人虽说权势滔天，可他既不是杨二公子的亲兄长，又不是自家姑娘的叔伯，有什么立场反对两人的婚事呢？

　　“姑娘，那我们先回宅子那边的早餐铺子，吃炒肺？我今天还带了家里的孔明碗出来，一会儿给祖父带一盆灌肺回去。”茯苓开口问道。

　　其实昭昭此时并没有什么胃口，便只同茯苓一道去那早膳铺子买了早餐回府。到了宅子前面却也不进去，只让茯苓送进去与福爷爷，自己却是径自让车夫邹叔送她去了大长公主府邸。

　　今日是她当值。

　　近日来朝堂之事着实繁杂，大长公主殿下已经撑着病体接连好多天不曾好好安歇了。前些日子北辽突然起兵进犯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原本众人都以为辽国朝堂之上国舅爷同许王互相牵制无暇南顾。

　　昭昭今天到得早，一进殿内却遇见了一脸疲惫的王璧君。

　　“璧君姐姐，你不是昨日当值吗？昭昭惊讶地问道。

　　王璧君道：“着实是因为事情繁多，我差不多是一夜未睡，就连殿下也是天光微亮的时候才被岑嬷嬷劝回去。”

　　“璧君姐姐，我去给你煮些酽茶来。”昭昭看她着实没有精神的样子说着就要起身去茶房。

　　王璧君笑道：“不必麻烦了，我一会儿就要回府补眠，外边马车都已经备好了。昭昭妹妹，昨日大长公主殿下只批复了最最要紧的一些，已经差人送进宫里去了。这里还剩下一堆，虽则不那么迫切，可也关系重大。”

　　昭昭看着堆满整个桌案的折子头皮发麻，方才的那点小情小爱小纠结转瞬间就被抛到了脑后。

　　王璧君难得不那么淑女地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好似是要让自己的神智清醒过来。看来她是真的累得很了。王璧君定了定神，拉着昭昭到桌案前细细告知她昨日的进度，然后道：“大致就是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其实这样繁杂的工作，昭昭听得有些糊涂。可是眼前的王璧君实在是困累疲乏得狠了，昭昭也不好意思再麻烦她，便将她方才叮嘱的事情努力记下，然后就要送她上马车回去。

　　“不必送我，只剩下的工作就有你忙的了。”王璧君道，“届时若是大长公主殿下起得晚了，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就去问岑嬷嬷。”

　　昭昭连声应诺，送走王璧君后方才慢吞吞地走到桌案前坐下，面对如山一般的折子头痛了起来。

　　她才刚刚看了几个折子，就听外边有脚步声走近。昭昭闻声抬头，只见赵子孟一身肃杀之气大步跨进门来。

　　他背光而立，神情湮没在阴影里，可目光中的凛然寒意却是那么的明晰。

　　那样的眼神？

　　昭昭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难道……

《再世昭昭》
帝王将相，英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