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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昭昭忽而想起前世种种，心中不由得一颤。她脚步绵软，身子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正撞上了后边的廊柱。
“谁？”却听那元姨娘警觉地一声清喝，回过头来。
昭昭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从净慈师太的脸上移到元姨娘的脸上。原本并不觉得她们长得如何相像，可现在看着却是发觉两人分明长着一样的修眉俊眼和一样的削肩细腰。只不过一个青丝如瀑，另一个却是两鬓染霜。
净慈师太神情略微凝重，声音低沉地开口道：“潘姑娘。”
可是昭昭却只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她的耳边还盘旋着方才元姨娘的那声“娘亲”。她叫她娘亲……
元燕娘是净慈师太的女儿？
昭昭知晓若这件事情是真的，那自己今天可能是撞破了一个惊骇的大秘密。眼下最明智的做法应该是掩饰好自己的面部表情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然后同她们两人寒暄着将事情糊弄过去。
可是昭昭却做不到。
她脑中乱哄哄的，想起前世记忆里那个慈和的妇人。
昭昭十岁的时候就没了娘亲，后来孤伶伶一个人进了这富贵恢宏的国公府，且又是那样不尴不尬的身份。纵使她明面上是如何的飞扬跋扈、持宠生娇，可心底却到底是忐忑的。
彼时她初入京城，第一日在小白氏那儿受辱以后就将沁芳园闹得鸡飞狗跳。小白氏命几个健壮婆子将她捆住，眼看着险些就要遭了磋磨，幸而赵子孟总算是及时赶到。可重逢后那人却连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只将自己禁在松风院里就匆匆离去。
那时候，是赵氏给了她母亲般的温柔关怀。
她记得檀香袅袅的佛堂里，那妇人笑得亲切又慈和。她拉着自己的手说方一见面就觉得有缘，还细细询问昭昭平素的喜好。
娘亲早早便去了，从没有教过自己如何为人妻子。京城里可不比霸州，她心底也知道是再不能像曾经一样了。可她就是克制不住，她克制不住地想要尖声大叫，她克制不住地想要将其他女人都赶出府去。
那时候，也是赵氏教她女红针线，教她女诫女德。
偏她自己蠢笨又妒忌，针线做得蹩脚，贤惠大度也没学会。
可上辈子她是真心感激着赵氏的。众人都说净慈师太出家后早就不理会红尘事了，可昭昭却觉得她耐心教导自己的时候同天底下所有的娘亲一般无二。
她那时候是真的以为……
现在想来，前世种种恐怕都是为了元姨娘。
可是赵氏对自己的慈爱与关怀分明也是真的呀！昭昭记得那时候自己爱喝一种香饮子，那香饮子的铺子在汴河边上。净慈师太平素几乎不出府，可她偶尔去庙里参加法事的时候，回来的路上每次都会特意绕远路去那嘈杂的铺子里给自己买香饮子。
她爱喝荔枝汤，也爱喝那铺子里卖的花茶。
等等，花茶！
昭昭蓦地怔住了。她想起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 有、有毒…… 姑娘小心…… 小心……”
上辈子她只以为是府外之人投毒，难道想要自己性命的人竟然是赵氏！
是为了元姨娘？是因为她曾想将元姨娘嫁出去？
“我听见了，”昭昭直勾勾地看着净慈师太，哑声开口道，“她方才叫你‘娘亲’。”
净慈师太闻言脸色一变，仿佛正欲说什么，此时却听元姨娘似是惊惶失措的嗓音响起：“二叔，她听见了，怎么办她知道了……”
只见一个身着青色锦袍的青年不知从哪里拐了出来，那青年约莫三十岁，唇上蓄须，一副端方稳重的模样。来人正是太夫人贾氏的亲生儿子赵令平。
赵令平被贾氏教导得极好，比之乖张无能的成国公赵令同要出息许多。如果不是长房这一支有赵子孟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嫡长子异军突起，恐怕老国公去世时候爵位的交接不会这样顺遂。
昭昭联想起前世种种蛛丝马迹，一时只觉心痛如绞。她想起上辈子茯苓的死，想起那时候自己的愚蠢，语气里带了隐隐的恨意：“我听见了，元姨娘是你苟且通奸所生下的私生女。”
她想要报复，她想要将这个消息散播得人尽皆知，她想要净慈师太再不能在佛堂里心安理得地住下去！
一旁的元姨娘似是想不到昭昭竟会这样痛快地承认了，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得逞的神色。
赵令平听了昭昭所言，又见她面色不善却并不多言。只见他抬手打了一个手势，然后竟有两个暗卫模样的人从廊上跃出，一掌将昭昭劈晕了拖走。
宾客席上，杨悸鹿不耐烦地应付完那些上来寒暄的人，便四处张望着找寻昭昭的身影。明日便是帝后大婚了，今天出门前羚姐姐让他将昭昭一块儿带回府上，说是出阁前有私房话要同昭昭说。
杨悸鹿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今日笄礼尚未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盼望着结束了。
现在冗长的仪式总算是完了，他四下扫了好几遍，却怎么也找不到昭昭。
只见那边赵子孟同白择白大人仿佛是在商议着什么，杨悸鹿便走过去询问道：“表哥，你可瞧见昭昭去哪里了？仪式上她不是站在你旁边吗？”
赵子孟闻声回头，皱眉道：“她方才与子婳说了会儿话，后来出去了。”
杨悸鹿听罢便也不多停留，快步往外面走去。自从那天他因小男人的嫉妒心作祟出言黑了表哥的年龄之后就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回去后左思右想，怎么看都觉得表哥不可能真的同自己抢昭昭，于是便愈发愧疚。
“表哥，那我先出去找她了。”
赵子孟低低应了一声，看着少年朝气蓬勃往外走的背影，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耳边白择的话似乎都开始遥远了。
不多时，却见杨悸鹿又一脸焦急地回来了，只听他开口道：“没有人，外边没有人！”
赵子孟沉声道：“会否是已经离开了。”
杨悸鹿道：“不可能，她今日同羚姐姐说好要去找她的。”顿了顿，杨悸鹿又问道：“表哥，你们府应当没有别的什么人能随意进出吧？”
赵子孟眉头皱成川字，招了心腹过来问话。
昭昭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是在一个空旷的房间里，看陈设应当还是国公府内，只是这里昭昭上辈子的时候从没来过。
她觉得脑后隐隐有些痛，心中却是飞速地思量着。
按理说不应该呀，自己方才的确是撞破了净慈师太的秘密，但是这个秘密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一般情况下这种时候国公府不是应当极力劝阻自己保守秘密吗？可是这如今瞧着怎么竟是要杀人灭口的样子？自己虽然是个无儿无女的孤儿，可毕竟是大长公主跟前的女官，也还算是有几分颜面的。
他们究竟是为何要这般行事？
难道……
难道这秘密里还另有什么了不得的信息不成？
昭昭想要揉一揉后脑勺那里酸痛的地方，可是她的手脚都被结结实实地绑着。她细细地思考着，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她记得净慈师太的佛堂里供奉着几个没有刻字的排位，那几个排位放置在很隐蔽的地方。那时候自己还是误打误撞碰触到了机关，想起霸州时候那条地道的机关开口，然后才机缘巧合地打开了那扇小门。
昭昭猜测那些排位可能供奉着赵氏夫家的人，可是说来奇怪，这国公府里人人都晓得净慈师太是大归回来的，但却从没一个人提起过她的夫家。
就在昭昭想得头疼的功夫，却听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她闻声抬头，就看见那元姨娘亭亭立在自己眼前。她款款走到昭昭身前，动作毫不温柔地扯掉了堵着昭昭嘴巴的布团
“为什么抓我……”昭昭沙哑地开口问道。
元姨娘却没有立时回答，反而是凑近了细细去瞧昭昭的脸。这张芙蓉面生得真好呀！眉若远山、目如秋水，眼波流转间还带了一股滴溜溜的媚。她细细打量着那人的眼睛、鼻子，然后怨毒的目光落在昭昭不染而朱的唇瓣上。
“你今日没染口脂。”她竟没头没脑地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昭昭不知所以，出言问道：“什么？”
元姨娘语气凉凉地反问道：“今日怎么不抹口脂了？怕又被人吃了去？”
昭昭闻言一惊，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莫不是那日自己同赵子孟在荷塘小舟上的事情被什么人看去了？
她看着眼前元姨娘眼底刻骨的嫉妒与恨意，心中暗道不妙。昭昭想起方才自己同那两人在拐角处相遇，她明明就已经瞧见她们了，没道理元姨娘丝毫都没瞧见自己呀？难道说她是故意在自己面前喊出那声“娘亲”的？
可是，泄露自己的身世秘密却又是因为什么缘故呢？
昭昭直勾勾地盯着元姨娘的眼睛，刻意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只这么一个动作就使得那元姨娘怒火大炽，她面色阴狠，眼里满是妒忌与怨恨。
“表哥他居然吻了你！”
这下子昭昭可以确定了，元姨娘一定是不知从何处知道了那天小舟上自己同赵子孟的事情从而恨上了自己。但是，她又是为什么肯定一句“娘亲”就能将自己至于死地呢？这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元姨娘，好了没有？”只听外间有一个男人扬声问道。
元姨娘闻言只是眯着眼睛看了昭昭一眼，然后露出一个阴冷的笑意。她上前几步捏住昭昭下颚，复又将方才那团封口的布团塞了回去。
昭昭看她转身离开，然后隐隐地听见元姨娘的声音从外边传来：“我劝说过了，可她……”
“知道了。”然后，是一个拔剑出鞘的声音，接着一阵脚步声临近。
昭昭直觉危险，身子紧绷，眼神警惕地看向门外。
只见一个身着黑衣的暗卫拿着一把剑逼近，昭昭此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眼看着长剑就要砍下——
此时，忽听外边元姨娘一声惊呼似乎是想要设法阻拦，然后是门被一脚踹开的声音。
室外的光线洒进房间里，昭昭心中一喜，她得救了。
赵子孟上前欲要解开绑着昭昭的绳子，可一旁的那个暗卫却想要上前阻拦，被赵子孟一个冷眼吓退。那暗卫磕磕巴巴道：“世子爷，这是二老爷的命令，属下也只是奉命行事。”
昭昭手上得了自由，一把扯下口中的布团开口怒而开口道：“你们府上一窝子的男盗女娼，竟然还想杀人灭口！”
这时候二老爷赵令平闻讯赶到，赵子孟沉声问道：“二叔，怎么回事？”
赵令平道：“你怎么把她放了？她知道了那件事。”
“表哥，”这时候外边的元姨娘也一瘸一拐地跑了进来，仿佛是方才不小心摔倒了。只听她焦急道：“爷，她已经知道了……”
昭昭听他们这几句云里雾里的话，什么她知道了那件事，什么她已经知道了……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啊！元姨娘的身份？
她目前也就知道这元姨娘是赵氏的私生女，但是这也值得杀人灭口吗？京中的这些贵族人家就是这般视人命为草芥的吗？
等等！
元姨娘，元，阮……
昭昭心中悚然一惊，难道说赵氏的夫家是建元二十六年时被抄家灭族的阮家？赵氏就是当年阮家那个灾祸面前毫不顾念夫妻之情大归还家的阮二夫人？
如果元姨娘真的是当年阮家的遗腹子，那也就难怪赵家的人要将知晓真相的人杀人灭口了，毕竟当年建元帝下的是不留活口的命令。阮相天纵之才，皇家唯恐阮氏后人继承了阮相的智谋后会为了复仇搅起风雨。
昭昭想起阮熙，想起阮熙口中那个被蔡攸蔡大人暗中掳走的阮思。若元姨娘果真是阮家后人，那上辈子也难怪蔡谦之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上门求娶她了。
而赵家藏匿反贼遗孤二十余年，乃是大罪。
心中转瞬间闪过千般念头，昭昭忽而蛮横无礼地开口道：“哼，出了家的姑太太居然与人通奸生下一个孽种来，还堂而皇之地养在身边。被我发现后竟然还想杀人灭口，成国公府的规矩我算是见识了。”
元姨娘听倒“孽种”二字气得浑身发抖，虽说她的身世是一个秘密，但是自从她从娘亲那里知晓后，内心里可是一直以相府小姐自居的。若是她阮家未倒，说不得……
赵子孟快速地瞥了昭昭一眼，然后对赵令平开口道：“二叔，我会想办法让她不说出姑母的事情的。”
赵令平有些怀疑地看了昭昭一眼，但在赵子孟的目光下终于还是放过了昭昭。
“表哥，可是她……”元姨娘不由得急了，眼看着赵令平就要带着暗卫离开，她一脸害怕地开口道：“可她若是说了出去被旁人猜到了可怎么办？”
赵子孟冷冷瞥了她一眼，带着昭昭离开了。
“放开我！”昭昭费力地从赵子孟手中挣脱出来。
原本她还想要说什么讨要封口费的话降低那人的疑心，却听他淡淡开口道：“此时关系甚大，不可对外多言。”
昭昭看着那人黑沉沉的目光，哪里不知道自己的小花招早已经被看透了，她只低低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上辈子的时候自己闹着要将他的那几个姨娘都遣出府去，他被自己闹得没奈何，到底还是依了自己。后来陶姨娘和耿姨娘都拿了钱银陆续离开了国公府，元姨娘却一直好端端地在这府里住着，一丝一毫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她瞧着那原本的陶姨娘后来嫁了一个小商贾，进门没多久便怀上了身子，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昭昭便时常寻思着也给元姨娘找个这样的如意郎君。
那时候她还纳罕呢，为何自己明明是一番好意，那元姨娘为何竟是悲悲切切地哭到了赵子孟的跟前，口中直说自己愿意削发出家，只求别再寻那等低卑商贾折辱与她。
现在想来可不就是折辱吗？她可不是什么出身卑微的姨娘，若是阮府未败，说不得表哥表妹还能成其好事呢。
昭昭想起前世自己与元姨娘对上后的一回又一回，不由得自嘲地撇了撇嘴。
“她……”赵子孟似乎是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杨悸鹿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惊喜笑道：“昭昭，原来你在这里！”
昭昭闻声回头，正对上了少年灿烂的笑脸。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赵家真是太过可怕太过复杂的一个深渊，让她觉得窒息。昭昭想起此前与羚姐姐约好的会面，便开口道：“走吧，不是说你带我走吗？”
杨悸鹿闻言喜滋滋地同他表哥道别，然后带着昭昭离去。
可是成国公府与靖北侯府实在是相距太近了，马车才驶了没多少时间就到了。杨悸动鹿都没有来得及同昭昭多说两句话呢。
一进门就瞧见杨羚院子里的一个小丫鬟早已经等候在那儿了，见昭昭到了便迎了上去道：“昭昭姑娘您可算是来了，我家小姐都遣人来看了好几次了。”
昭昭暗想，若是没有元姨娘闹出来的那一出，自己的确是早就该到了。
杨悸鹿方才在路上虽然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可一路都喜滋滋地盘算着等回了府邸要带昭昭去瞧瞧那只鹦鹉小绿。这大半年的时间下来他已经将小绿调教地很好了，保证它开口的时候不会是笨丫头傻丫头什么的了。
可算孰料堂姐竟然这么早就来大门口逮人了！
杨羚毕竟是明日便要奉旨入宫的未来皇后，杨悸鹿知晓女孩子们或许有很多私房话要说，便也只得眼巴巴地看着昭昭离去。
昭昭一进杨羚的院子，只觉一股子中宫皇后的庄严之气扑面而来。这房中陈设多有宫廷御赐之物，嫁妆箱子也还未封好，四周围都说红艳艳的，喜庆极了。可唯独新嫁娘面上殊无喜色。
前阵子已经有两家贵女入了后宫了。司马家的小姐，也就是司马镜的一个堂妹被封了昭仪，崔家的小姐被封了婕妤。
昭昭只以为杨羚是因为早入宫的两个妃嫔而不喜，但毕竟日后她才是要执掌中宫的皇后娘娘呀。明日就是大婚了，现在可千万不能这般模样。
“羚姐姐，你怎么了。”
杨羚忽而紧紧握住了昭昭的手声音低低道：“昭昭，我不想入宫，我不想当皇后……”
昭昭闻言被吓了一跳。
上辈子的时候她不曾与杨羚有什么接触，只远远地见过。可是不管是在众人的口中，还是她自己所见，杨皇后都堪称是母仪天下的典范。但是现在，羚姐姐竟然用这般语气对自己说她不想入宫？
“羚姐姐……”
昭昭想起在霸州时为自己仗义解围的英气少女，想起一起打马球时她神采飞扬的样子，不由得心中黯然。
“羚姐姐，你之前曾与我说，”昭昭指了指天上，“说上面要你入宫是因为你姓杨。”
杨羚面色黯然，镇守北地的杨家军是一股太大的势力，她注定嫁不了别人。
“今晚你陪我说说话吧。”杨羚语气淡然道。
夜间两人一同钻进了锦缎被褥中，这可能是杨羚最后一晚睡在自己的闺房里了。两人絮絮地讲了大半夜的话，终于还是沉沉睡去了。
昭昭睡在外侧，忽觉有人牢牢拽住了自己的胳膊，她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却听黑暗中有人出声道：“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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