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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彭不染在窝里织起了细线的套头围巾，线的另一段牵着肖雨扬正在缠的毛线球，毛线球的另一段线连着余一biang两只手撑着的毛线圈。
“来得及在寒假前织完吗？”肖雨扬问。
“我出马肯定来得及，长长每年生日都在寒假，我们一次都没帮她过过生日，这次必须得把我第一个织的围巾送她带回去。”
“生日而已嘛，心意最重要。”余一biang大咧咧地说。
“咱们都能一起过啊，虽然没什么正经礼物，”说着她瞥了一眼余一biang，“但有大餐有蛋糕啊，长长都没有。”肖雨扬晃着毛线球，扯得彭不染也跟着晃来晃去。
“我就回去，别引出我泪水，尤其明知水瓶座最爱是眼泪。若然告别是下一句，可以闭上了你的嘴。无谓再会要是再会更加心碎……”余一biang不由动情地放声高唱。
“只希望长长别再因为忆齐哭了。”雨扬叹了口气。
“你们好好啊...”
离春节还有15天，北京高铁站。硚长晨围着彭不染织的围巾，看着彭不染和大家，眼睛有些湿润，里面的水安耐不住地想往外冒。
肖雨扬赶紧抱上硚长晨：“你可别因为我们哭啊。”
“就是就是，这不还没毕业了吗？毕业跟我们几个也没什么关系不是吗？”艾煜阳笑着说。
“你们的时间也快到了，赶快去吧。”何忆齐说。
“那寒假后见！”余一biang说。他不用做高铁回家，但硬要过来装一下，说最后一次一定要体验一下各奔东西的感觉，大部队一起向四面八方走开一定很有气势。
“到时候给你们带我姐姐做的宇宙好吃的蛋糕！”硚长晨说。
“那我们走吧！”
大家背对背无奈地站在一起，余一biang兴奋地数着“三——二——一!”
大家一起大步地向各自的方向走开，可算应了余一biang的美好期许。纵使走出在残忍的离别中潇洒奔向各自未来的动人视觉效果，他们也其实不过回趟家而已。
一上高铁，硚长晨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是娘娘。果然她的电话用来联系最多的还是家人。
“妹妹今天回F市吗？”电话那端传来亲切慈祥的声音，这个只有亲人才会叫的小名把硚长晨一下子带回长不大的童年。
“嗯！”硚长晨愉快地应道。
“什么时候来娘娘家吃饭啊？娘娘早就去菜场采购好最新鲜的菜，就等你回来姑父做给你吃了。还有你那两个同学，一个初中那个考上一中的女同学，一个可聪明那个高中男同学，你也带他俩来咱家吃饭吧。娘娘都好久没见你们了，可想我们妹妹了。”娘娘的热情果然永远不会褪色，永远是硚长晨回到F市最亲近的温床。
“好！我问问他们。你跟姑父身体还好吧？”
“好得很！我前一段时间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医生都说我可会调理，身体可好。就是天天忙着干活弄得我还是腰可疼，你姑父还是天天出去溜达，都不知道回来帮忙。哦对妹妹我给你说啊，你在高铁上一定要注意有没有小偷和色狼啊，注意卫生，不要......”
娘娘的话题永远会绕道干净卫生上来，硚长晨知道这又是一篇短时间不会停的长篇大论，捂住话筒问何忆齐：“我娘娘想让你去她们家吃饭。”
何忆齐看着硚长晨一副回到将要回到自己窝里的兴奋表情，大四了，还是跟高中时候一模一样，真好。
“好啊。”他笑着说。
“那娘娘我们到时候去了提前给你打电话！我可想姑父做的糖醋排骨和鸡翅...”硚长晨的语调又是轻快又是撒娇，脸上的幸福感遮不住地往外散。何忆齐见着硚长晨和她家人之间的相处，还是每次都会羡慕一下。
“哦！”硚长晨挂了电话突然想起来，“我姐她们也想找你一起吃火锅。”
硚长晨很愿意把自己和家人间的幸福分享给何忆齐，何忆齐知道她是想帮他补回点幸福，就允许自己不用别扭，大方接受这份自己欠缺的来自亲人的幸福的感染。
“好....”他笑得格外明朗。
“忆齐回来啦！”何妈妈兴奋地开门迎接。
她赶紧接过何忆齐的行李放在旁边，各种帮他放外套递拖鞋倒水端水果，一边嘴里不停絮叨着：“考研进行得怎么样？妈妈给你寄的补脑子调身体的中药考试前都吃了吗？平时无所谓，这个时候紧张程度不亚于高考，要不是离得远不方便，妈妈恨不得天天在你身边帮你做好后援，把你身体照顾好。本来考研准备得就晚，身体再一不好，就该更影响你考研了。既然已经考完了那就这样吧，这几天该查成绩了，你也别太紧张。哦对，跟夏茜处的怎么样？小姑娘不错吧，形象又好素质又高，又聪明又得体，妈妈可满意了。”
何忆齐尴尬地一边承受着快要忘记的妈妈的过分照顾，一边听着对自己考研的百般嘘寒问暖，没有一句单纯关于自己，一切还是离不开学习和他们安排的人生进程。
何爸爸坐在旁边，神情依旧严肃：“让你考个研准备的时间这么晚，专业学校早都毋庸置疑了，我都不知道你还在磨叽什么。自己一个人上了大学以后，以为我们够不着你了，做事情的效率就开始下降。这不该是你的处事风格啊。要不要我帮你问问我们学校法律系的教授，看还有什么欠缺的？考完了也不跟我们说说考得怎么样，考研的事你是不是提都不打算跟我们提？”
我的处事风格从未改变，我有自己的打算，只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
“不用了。我只是开始准备的时间晚，早就赶上了，考得还可以。”何忆齐不想多说，淡淡地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放凉了的温水已不再像开水一样滚烫而煎熬，只是顺着喉咙慢慢流进体内，平淡到仿佛没有触动任何感官。
从小到大，对于父母的各种干涉欲和过度关心，他早已从儿时的习惯顺从到醒悟后的厌烦叛逆，转而变成如今的麻木和冷落。
他恨过他们。
与父母决裂的想法早就侵进过他的脑子。高中以前，父母对他的“高精尖”化培养造成一系列做法，让高中后的他开始慢慢发现自己对生活的半无能和对自我情感的无知。他恨他们，是他们的盲目而不自知，造就了不完整的自己。
现在的他，选择理解。
他早已不由自主地会顺着硚长晨的价值观思考和生存，这让他逐渐明晰自己的内心，也让他的大脑中出现了换位思考四个字。虽然不想承认，这一切都是他父母爱他对他好的方式，无论手段多么极端，本质终究还是出于高期待的爱。因为这为人父母的美好初衷，他不会再和他们做过多争执，但他既然已经找到了自己，也就绝不会再做任何退让和改变——
“诶？你怎么会有新闻方面的书？”何妈妈从何忆齐包里拿出一本施拉姆的《报刊的四种理论》。
何爸何妈瞬间警惕起来，表面风平浪静，何忆齐却已感受到那久违熟悉的压迫气息。
——可是如果父母不断触及他的底线，就不能怪他表露出自己的生气和不满情绪了。
何忆齐一把拿过自己的书和背包，撂下一句“帮硚长晨装的。”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间锁上门。
听见“硚长晨”三个字，何爸爸的脸色瞬间由阴天转成雾霾，变得更加阴沉。
过了几秒，他推开门走出房间。果不其然，何妈妈正准备拉开他的箱子。
何忆齐直径穿过客厅，从妈妈手里拿回箱子。
何妈妈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妈妈帮你收拾。”
“不用了。”何忆齐拿完他的最后一个私人物品走回自己的房间。
何妈妈不甘心，端了盘水果走进何忆齐的房间，坐在何忆齐的床沿，一眼温柔地想要用自己的爱把何忆齐包裹起来。“爸爸妈妈辛辛苦苦付出全部的精力把你养大教育好，妈妈为了照顾好你辞去了医院的一线工作，你爸为了你学习上的事更费尽心力，只希望你能有更广阔的空间。小时候你很知道孝顺，特别听爸爸妈妈的话，妈妈相信你现在依旧如此。说不定你将来出国了，妈妈也能跟着你出国去照顾你，妈妈这一生也就没什么别的要求了。”
妈妈嘴里不停念叨着，眼睛无刃却紧紧盯着何忆齐，似乎想从他的一切微表情中寻找些许蛛丝马迹，无奈何忆齐没有任何表情，妈妈也就毫无收获。继续说着，她的眼神里不由自主流露出期待的光，这些光芒再次化成沉甸甸的重量想要压在何忆齐身上。只可惜这种方法对现在的何忆齐早已麻木，他的周围仿佛形成了一种屏障，反弹了这些企图套在他身上的紧箍咒。
见何忆齐不做任何反应，妈妈赶紧扭转话锋，“哈，你看妈妈又想远了。现在关键的还是先把考研这关过了，出国的事我们以后再慢慢说也不迟。还是要记住，成绩决定你将来的高度，高度决定你的未来。”
“我回来啦！”硚长晨拎着行李兴奋地走进倍感亲切的家。一进门，是一股蛋糕的香气扑面而来。“姐你又做蛋糕啦!又是别人订的吗？”
硚长晨妈妈不舍地放下手头忙着看的电视，走过去帮硚长晨接行李，“这是你姐做给你的。”
“耶！”硚长晨忍不住拍手大叫，“太好啦太好啦我想姐姐的蛋糕想好久了。”
硚妈妈接过行李，嘴里嘟囔着：“还没一百岁了天天想着吃蛋糕。”一脸嫌弃地冲她说：“还是嫌你脸上的肉不够多。”
“那是！”硚长晨一副厚脸皮不在乎的神情，一歪脑袋自豪地说。
“你姐前几天做了饼干，我给你留了几块放你屋里了。一会儿你收拾收拾你的烂摊子，下楼买点菜，晚上吃火锅。”妈妈帮忙把硚长晨的箱子送进她的房间。
姐姐在厨房大叫：“——别忘了多买点肉！”
硚长晨在客厅以同样的分贝大声回应：“——肯定的！”
“——再帮我取一下快递！”
“——好！”
妈妈在旁边各种无奈：“刚回来就想着吃这可怎么办啊，别在家待几天都吃成猪了。”
买完各种各样的肉和丸子，硚长晨拎着大大小小装着幸福的袋子走到快递柜前，一看姐姐发来的取件码有三个，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看着这摞起来到她肚子那么高的快递，硚长晨傻了——两箱三斤的百香果，两小箱柠檬，外加一个护肤品的盒子。
为什么生活总是要各种考验她？好烦啊，又得靠她自己想办法了。
家里离快递柜不是很近，她不想走两趟，干脆一趟抱完。她把袋子挂在胳膊上，奋力搬起这一堆大件，结果上面那个小盒子刚好抵着她的肚子，让她胳膊够不着最下面那个箱子的底。
苍了天了...她急中生智，把小盒子别在腰上，搬起剩下几个大箱子。虽直不起腰，面前还算可以。
“硚长晨当自强！”她在心里给自己各种打气，“我是世界上最厉害的！”
旁边一个叔叔看不下去了，“小姑娘要不我帮帮你吧。”
“没事没事我可以，谢谢叔叔！”硚长晨喘着气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她承认自己又口是心非了。
——何忆齐，有时候我会觉得，生活给我们出的那么些难题，一定要自己才有实现的成就感，也正是这样，我们才会在一个个困境中让自己变得更加厉害。我承认，这是我别无选择时给自己的小小鼓励，鼓励我在无人应援的时候，骄傲于自己的强大。——大厉害
小跑几步停一下，就这样，硚长晨艰难地把他们搬回家。果然，她再一次没有让自己失望，她就是最厉害的！
吃完饭，硚长晨背着背包，骑着高中时的山地车去给何忆齐送蛋糕。
何忆齐正在房间里看书，看见手机刚收到的信息后，露出了进家门以来的第一个温暖的笑意。他把桌子上的书放进抽屉里藏好，走出房间锁上门，换好鞋后拿起外套往外走。
何爸爸赶紧问他：“这么晚了你去哪？”
何忆齐晃了晃何妈妈刚刚拿出的那本《报刊的四种理论》，“还书。”
没等何爸爸的下半句，何忆齐直接出去关上门。
硚长晨好久没有在F市看何忆齐了，他们家和硚长晨家附近一样，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但还能认出来那条熟悉的街道。
“嘻嘻...”硚长晨又忍不住傻笑，“给你蛋糕，这次的也真的宇宙好吃。果然我姐做的蛋糕最厉害！”
何忆齐递给她一个纸袋子，“提前给你。里面的卡片等我们回北京了你再看。”
“哈？”硚长晨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是何忆齐送她的礼物，“噢噢....好的！谢谢啦！那我们过几天一起去娘娘家吃饭!”硚长晨还记得何爸爸的那封信，所以她不能天天找何忆齐，只能找这种理由来找他出去了。
“嗯。”何忆齐给了硚长晨一个令人安心的笑。
硚长晨不敢久留，不能耽误他太多时间，“那我去给祁沂蒙送蛋糕啦！拜拜！”
说着，她骑上车，乘着夜晚清洌的风，一条自由的灵魂，想着心而往之的远方，专心前去。
“来啦——来啦——等一下啊妹妹——来喽——来来来——”一如既往，听见硚长晨敲门后，娘娘各种手忙脚乱，人还未到声先到，让硚长晨他们在门外都能感受到门里快要溢出来的热情。喊了好久后，娘娘总算开门了。
“哎呀娘娘可想你啦！”娘娘把两个人安顿在位子上，一边自顾自地介绍着最新的养生心得，一边继续投身于不知名的忙碌中。娘娘的小外孙急着给硚长晨展示他最新的玩具，表姐和姐夫则关心地问着两人生活上的近况，问硚长晨是否需要物质上的帮助。何忆齐津津有味地听着硚长晨给姐姐姐夫讲学校的故事，他很愉快，这些故事都与何父母在意的前程无关，只是他们自己。
“开饭喽开饭喽！”娘娘的语调依旧高亢，端出各式各样的家常菜，全是娘娘家独有的味道。
“我来提问！”娘娘一边盛饭一边问道，“土豆不能和什么一起吃？”
硚长晨举手：“香蕉!”
“那香蕉不能和什么一起吃？”
“...土豆啊...”
“哦哦对，你看娘娘都糊涂了。”
“可以啊。”何忆齐投来一个意料之外的赞叹眼神，“你倒是以后都做到啊。”
硚长晨在何忆齐身边小声嘀咕：“理论不等于实践，我老忘。而且我就记得这几个，土豆香蕉，橘子牛奶。窝里的那个我娘娘手抄的饮食禁忌上都有，但是我们好像都没注意过。”
姑父炒完一桌子菜累了，躺在躺椅上安逸地看着坐在餐桌上的人们享受着他做的菜。
“你让别人多吃你还在这一直说，别人是吃饭了还是听你说话了。”姑父皱着眉头吐槽道。
娘娘一边给何忆齐夹了满满一碗的菜一边乐呵呵地反驳：“我愿意。你不乐意你可以堵着耳朵不听，我说给妹妹和何忆齐听了。你天天什么都不管不顾，我得让妹妹他们不能跟你一样懒懒散散，得学会生活。”
姑父憋着表情把头偏到一边，“就你会过日子，我就不堵，你管我听不听了。”
硚长晨和何忆齐在旁边偷笑，笑这对老两口独特的甜蜜。
姑父太傲娇了，娘娘又好强，两人斗嘴争吵了几十年，闹过离婚摔过东西，但总归没有把他们吵散。
“姐，我想吃你的西红柿鸡蛋面想好久了。”硚长晨对表姐说。
“好！改天你再来让你姐做给你随便吃！”姐夫笑着给硚长晨夹了块排骨。
姐姐赶紧补充：“哪能随便吃呢？可不敢和你小时候一样跟着你姐夫一个劲猛吃。”
硚长晨着急了，扭头一脸被揭穿黑历史的无助表情看着何忆齐。
何忆齐正满足地扬着嘴角吃着饭，毫不留情地说：“我听见了。”
——何忆齐，有时候我觉得真的存在两个人的命中注定论。我表姐只会做西红柿鸡蛋面，姐夫却刚好对吃西红柿鸡蛋面莫名的情有独钟，就像为对方量身定做的角色设定一样神奇的巧合，这也是一种幸福吧。长久的感情是无论多少次生气争执都拆不散的难舍难分。像姑父离不开娘娘，娘娘把姑父照顾得七十多岁了还像六十岁一样健康硬朗，娘娘离不开姑父，没了姑父娘娘的人生会变得孤独乏味。只有娘娘能管得了姑父，也只有姑父才忍得了娘娘阴晴不定的怪脾气，这又是另一种幸福吧。这么多真挚而毫无保留的感情相互融合包容，才能组合成这么幸福的结合体。所以，和我的家人在一起，真的好幸福。
何忆齐很喜欢这顿铺满烟火气的午餐，可以享受小时候不曾奢望过的家人间真正的温馨。满是空白记忆的余音终于要结束了，他一定可以了结那个被束缚捆绑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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