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斯波特的故事

　　我站在一个植被迷宫里。
　　脚下是稀疏的草皮，两侧花墙向上延伸，将头顶的天空挤得只剩一掌的宽度。蔷薇藤狰狞地爬满了墙体，没有花或者花苞只有暗色的刺和枯枝。蛛网像薄雾般挂在花墙间，带着一种晦暗危险。
　　我师父只是个半吊子的园丁，所以我并没有学会如何看出一个园林的流派和选材，我只知道身边这些花木都没有毒性，而这里荒芜了很多年。
　　我以右手贴墙为基准绕了很久，迷宫的景致不断变化，昼夜令人目眩地切换着，而我始终没有遇上其他任何东西，也没有找到出口。
　　我从没到过这样的地方。
　　有些模糊的记忆慢慢浮现在脑海里，我梳理自己的思绪，记起了与辛利亚德在小巷里打斗的事情。那么这很可能是他的毒所带来的梦魇。内心有些焦躁，我加快了脚步，这回事情不同以往，我要尽快“出去”。
　　然而一切寻找都毫无结果，最终我放弃了奔跑，从地上拾起一截锐利的枯枝对准自己的胸口。既然是梦魇，那么这方法虽然会留下些许后遗症，却是最快捷的清醒方式。
　　正当我要将枯枝刺向自己时，一声低低的叹息却突然响起：
　　“小杀手……”
　　那声音轻而缥缈，就像是传递过了无数次后回音的余韵。
　　手突然开始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我觉得我一定是听错了。在梦魇里，这种调用我自身记忆的骗术很常见，但是……
　　“小杀手。”
　　那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我手一松，双腿和枯枝一起摔落在地上：“你……”

　　一阵强烈的不适感侵袭了我的神经，我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漫天的垃圾里，有腐败食物的味道萦绕着我的鼻翼。
　　没有迷宫，也没有……那个人。
　　怎么可能有呢，那个人，早在五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我任由自己失了会神，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呼出去后，才开始感应身体的状况。四肢的存在都能够感知，指尖的细微触感也已恢复，视力、听觉、嗅觉都没问题，那么就起身——
　　然而我失败了。
　　身体毫不配合，我觉得到自己刚才的动作应该像是快被晒死的鱼。
　　腹中唤醒我的那种不适感更加强烈，我猛然反应过来：啊，我大概是饿过头了。

　　我挣扎着翻开盖在脸上的玩具熊，吓跑了站在上面的一只乌鸦，冗杂的信息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今天的太阳很好，被雨水沤过的垃圾堆发出了强烈的气味。霉变的面包，腐败的蔬菜水果和肉末碎屑……似乎有人杀了鸭子，开水拔毛后那股热烘烘的臭味估计很久都不会散去了。
　　脚上传来被拉扯的感觉，我蹬蹬腿，一个流浪汉有些惊悚地跳开，用眼神谴责我破坏了他拥有一双靴子的好计划。我坐起来对他耸耸肩，然后挂着一身垃圾跌跌撞撞地走到不远的河边，摔了下去。
　　水下的传音效果其实非常不错，我听见了一些人惊呼的声音。我不想引人注目，但跳水是最突兀快捷地抹消痕迹的方法，我还有一大堆事要查，也没精力去清理可能存在的“尾巴”。
　　啊，还可以顺便给被垃圾泡了不知多久的衣服过过水，这衣服的味让我想生吃活鱼。

　　我悄悄回到了学校的阁楼。
　　让我意外的是雇主的仆人弗特瓦先生居然坐在里面。我看看他，身上小溪一样往下淌的水让我有些尴尬，然而他却全然没顾这些，迎上来紧紧拽住了我的双手：“德斯波特先生，请您一定要守护少爷！”
　　我怔了一下，扭头看向我桌上和雅莉丝小姐的告白信放在一起的辞职信，果然都已经被打开过了。
　　“弗特瓦先生，你知道，少年少女这种事情……”我是真怕了啊。
　　想当年兰斯捅出过多少篓子。
　　提到雅莉丝小姐果然让弗特瓦的脸也白了白，但他还是牢牢握着我散发垃圾味的手：“这……呃，只是一方面，另一件事是，我想与您更改契约。”
　　然后他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大意就是虽然他代理他主人与我签订的契约是一年，现在他主人因为一些事情想与我解约，但他希望以他个人的名义与我继续这个契约。根据巴拉巴拉法巴拉巴拉协议这个契约方式是可以执行的，只要我表面上解约就可以了。
　　他看我面无表情，又用上了惯用的伎俩：“我给你的佣金翻倍。”
　　可惜这回金钱的数额没有吓住我，或者说，危机感已经让我彻底无视了那些概念上的数字。因为辛利亚德的出现。

　　杀手界几乎没人不认识辛利亚德。
　　就一个杀手来说，这是件很奇异的事情。因为辛利亚德喜欢不带伪装地站在明处，以各种身份跟在各种各样的人身边，在他出手之前没人知道他的目标是到底谁。想杀他挑战他的人千千万万，然而他却一直不曾被击败，所以他的出现本身，就成了危险的代名词。
　　他似乎也乐在其中。
　　总之只要条件允许，我不想再见到他。

　　于是我对弗特瓦表示，钱不是问题你给我说清楚才是问题。之前是因为你在我人生的重大危机中拯救了我，所以我才去做了这个形同保镖其实就是保镖的工作，现在修改契约内容我需要得到足够的说明，和原因。
　　辛利亚德的出现让我需要重新权衡这份兼职的利弊。
　　弗特瓦咬了咬嘴唇没说话。
　　于是我只能例行公事地宣布很遗憾我们的合作就到到此为止了。合作很愉快你和你的主人是我见过最慷慨的主顾云云。
　　期间他张了几次口，最终也只是脸色惨白地摇摇头:“很抱歉我真的不能说。但是，我希望少爷能够平平安安。”
　　我一寸一寸犁过他脸上细微的动作，那种无力的坚持不似作伪。他是铁了心要违逆他主人的意愿了吗不放弃那个即将会被放弃了的小少爷。
　　那个奥古斯汀小少爷并不是不聪明，但他没有魄力也没有野心，满脑子就是和姑娘们一起上马术课，以这个轨迹发展下去，实在是难以成为一方的统领。我回想了一下曾经遇到的那些人，小少爷恐怕连他们的指头都算不上。
　　我的那位不知名的雇主大人做出放弃他的选择，或许是明智的。
　　但不知为何我有些受不了弗特瓦这种无望的挣扎。
　　“一生太长，没有那么多如心所愿的事情。”我说，在说服他，也是在说服我自己。
　　“一个人生来也不应该是任何人的傀儡。”弗特瓦沙哑地说。我静静看着他，这个可能是个管家的，总是胸有成竹得近乎傲慢的人身上第一次显现出了真真切切的疲惫。哪怕无能为力，他是真的在为他的小少爷着想。
　　“你……”我开口，却发现没有合适的话接，于是又沉默下来。
　　“我……不可以说。但是……”弗特瓦挣扎许久，突然拥抱了我，他似乎想用双臂遮挡住他的口型向我传达些什么，但是一只修长的手突然从他背后伸出，拉住他的领带轻轻一拧，我就听见了清脆的颈骨碎裂声。
　　血从弗特瓦的口鼻涌出喷溅在了我本来就邋遢的外衣上，他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在他身后，是优雅微笑着的辛利亚德。
　　他扬起作为凶|器的那只手向我致意，似乎有些无奈：“真是忠心的仆人啊，您说是么，德斯波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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