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补习

作者:兮何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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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聚缘散



      志愿表的交表截止时间是六月十三号,这之前每个学生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一遍遍估分,争取弄一个确切的三位数出来,然后对着这个数字参考历年的录取分数线给自己挑学校,遗憾的是,人家阅卷从不会参考这个数字,种种悲剧便从此处诞生。我把这档子事连同老王的话一并压在枕头底下,然后枕在上面,躲进被窝,收拾着自己破破烂烂的心情,又开始回顾二十多年的种种。
      出生在一个满眼黄土的深山里,整个童年都是在忍饥挨饿中度过,盼天上下雨,盼白面馒头;八岁之后搬到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以移民的身份像被流放的人一样生活在屈辱中十多年,在学校不敢开口说话,三年装聋作哑;初中挤五十人的大通铺,吃发霉的馍馍,喝五毛钱一碗的面汤,为了省钱依旧挨饿;高中时因为母亲一间小小的修鞋铺过上了能吃饱饭的生活,不用再在一周十元钱的伙食费里想方设法节省,周末回家还跟父母说:我吃的很好,钱还有剩下的,你看!之后掏出皱巴巴的一两元纸币,颇为自豪地傻笑。可是,这样的高中我一上就是五年,接连的失败之后只得以泪洗面。在这个小城,我本以为遇到了梦寐以求的爱情,这样的爱情我在心里期待了很多年却从未以追求的眼神看过任何一个女孩子一眼,只是因为穷,没有钱;可在极短促的一年里,两个女孩相继离开,他们冲进我的世界,打碎了一切后连声再见都没有就不见了。
      二十年来的这些事在我脑子里没完没了地重复着,每放映一遍都会得出一个深刻的结论:我是一个苦命的人。当所有的经历和迹象都回归到这一点时,满心悲酸直往上泛,泪水就会疯狂往外涌。无数次,我对活下去失去了信心。
      王伦一直在我身边,就像见惯了这种场面,一言不发,只不停地翻着答案册。吃过午饭后,他继续对答案,因为思奇跟她母亲出去了,我便也肆无忌惮,加紧流干了所有这场爱情里积下的泪。傍晚时分,我跟他讲:“我想上山去。”
      他仿佛一直在等我这句话,没有丝毫惊诧,答:“好,一起去。”
      我下床简单收拾一下出了门,当时天色已经显出几分灰暗,再步行至山脚时已经分明是黑夜,我问王伦:“还上去吗?”他说:“不上去难道回去?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儿,再说你这状况就算回去估计也会整夜失眠。睁着眼活受罪,太痛苦。”
      “那你呢?”我问。
      “我也想看看后半夜的月色。”
      我想他大概还是在履行某种职责,姑且算舍命陪小人,“赏月”一说只是托辞。
      于是,2007年6月9日的夜又成了我一生中铭记于心的一晚,也是许多年来少有的没在虚幻中度过的一晚。我们摸着脚下的土坎爬到山顶,拜完千佛后靠在大雄宝殿前的大红柱子上时,我的心潮已经不再如白天一般澎湃了。
      王伦说:“这个世界原本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你在执着,便纷纷扰扰起来。”
      因为我执着了,便把几句早该被风吹走的话放在心坎上久久不能释怀。
      他还说:“你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说来也是无始以来的习气,是天下人的通病。就是很多人年轻时总以为感情这个东西很好玩,所以处心积虑把场面搞得要么很悲壮,要么很浪漫,搞出来以后才发现把自己给折腾进去了,便痛苦一阵、快乐一阵,循环不已,说到底这痛苦、快乐全是假的。其实,感情是什么呢?就是一股意识流,因为你打一开始就对它放任,没准备控制,他们具有了冲决一切的力量,最后因为念念执着,便处处堵塞,结果就跟洪水一样,就会出现意识泛滥,淹没的是自家心田。”
      他还说:“你可曾想过,镜花水月,梦幻泡影,多少人对着镜子顾影自怜,斟酌了自己一辈子,到头来还是对自己一无所知。一切都在流变中,就好比我们每天看到的是一张时刻在变化的脸,却以为青春可以永驻,看的时间长了就卡在表象上,而岁月无情,青春易逝。很多所谓的爱情就是因为卡在了某个观念上,最后导致了爱情本身以及爱人的心双双死亡。”
      他说这些之前,我已经跪在佛前忏悔了无数遍,王伦此前说:“如果你还能恭敬拜佛,至少说明你还尊重自己。”于是,我们俩便一同拜,大雄宝殿前两盏长明灯发散着微弱的光,周围很静,佛像在暗光下只能显现轮廓,我却出奇地在轮廓外看到了晕光,很庄严,庄严到不敢再有任何自以为是。适应了大殿内的光线后,我看清了佛的眼神,是一种悲悯,虽高高在上却不舍众生的慈悲,多次与之相对后,我心里自然少了悲恸,多出了惭愧,上山时勾起的一些不良情绪和回忆消解殆尽。
      张悦,这个与我本不相干的独立实体,如何才算拥有她?如何又叫失去了她?这之间本来就很模糊。换个角度,什么才叫爱呢?是结果还是过程?是错觉还是真实?
      王伦说:“智者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爱只是一种感觉,如果你还要把它当成别的,痛苦烦恼就跟着来了。”
      这一点我做不到,因为欲望。强烈的占有欲和情欲让爱的感觉必须在实物上得到证明,我才有满足感。可对于欲望,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就只让放纵欲望、刺激欲望,而从未说过要克制欲望,至今已二十出头。
      “我只是接受不了她如此无情。”
      我们当晚的长谈最初便从此处开始,随后我把她如何无情的事实向王伦坦白,王伦反馈:“不是无情,因为还有怨。”
      “可她那些说法毫无根据,纯粹就是借口。”
      “她根据的是她心中所想,就跟你临事时的反应一样,想当然而已。”
      “这也算……”
      “这就够了。若如你所表现的状态,你所追求的爱的境界就只能是各自纠缠、无理取闹,停留在肤浅的层面。”
      “至少我是清白的,她说我心里还有别人,这没有道理。”
      “你们各有各的道理,事情就会很难弄。”
      “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因为什么,是我做的不够,还是曾经做错过什么,可这种环境下我又能做什么,何况她一直躲着不见。我知道女孩子大多都是等别人追,而我跟她各自都把姿态摆得太高,也说不清谁先主动,所以这对张悦来说不容易接受,她说那些话的意思是这样吗?”
      “你们的事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一个人能为爱情所做的事很有限,得看缘分,缘分到头了,做什么都是徒劳。”
      王伦所说的是理,事实上我确实还没有做够,当时还满以为自己够痴情,以为有这份痴就够了,后来才发现感情里掺着太多杂质,二十岁的这场爱情里我确实没能尽心尽力,便也因此至今无法原谅自己。
      “那我跟她缘尽了吗?”
      “看来谈恋爱的人智商都会降到很低,老问这些可笑的问题。我倒觉得,缘尽与不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用什么心态去看待每一份缘。我们每个人都只在狭小的空间里经历着各种事,所能看到的和想到的都很有限,也就难怪心随境转,被各种情绪牵动。要让一个人一下子把心量放大,洞穿三世看透放下显然不可能,但只要记住一点:任何事情都在变,而且在这个时代可谓瞬息万变,这样就容易看开。比如一些很苦的感觉,过些时日回头看时也就笑一笑罢了,如果当初经历着的时候就能预见若干年后一切都会淡忘,也就没必要执着不放了。让心地足够平静,成为一面镜子,物来则应,物去不留,善莫大焉。”
      “这件事情我做不到,就算把经历它的时空放大百倍,拉长为一辈子,遗憾可能还是遗憾,还是会一苦到底。”
      “一辈子的事你怎么知道,如果你非要这么想下去,想个没完没了,那就是缘分还没尽,也就不光是一辈子的事了。”
      “那多一半会是孽缘吧?”
      王伦仔细打量我一番,说:“八成就是了。”
      “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欠别人太多,以至于这辈子使劲还还是还不清?”
      “自己不觉悟,六道里哪有能还清的债。”
      “也不知我欠她的还的怎么样了。”
      “恰到好处才会互不相欠,说不定你就没想要提早还清。如果一年就能了结的你非要挂在心上拖一辈子,那就是自讨苦吃。”
      “可若注定是一辈子的苦缘,那又如何?”
      “那也该做一年之期。世上没有什么注定的事,若真放下了,不再有恨、有怨、有执,只一心领悟真实,自在解脱,自然就结了。”
      王伦对着夜空,双手合十,这一幕让我感动,让我看到了一个修行人澄明的心地与广大的胸怀。这一刻我至少明白了一点:即使二十年来每一段都是孽缘,遇到王伦这一段也绝对是善的。他的“责任”绝不止于保护我安全,还有度我上岸,这份责任并非外界强加,而是缘分使然。就在方才一起拜佛时,从相合的动作我甚至能感觉得到我跟他很久以前便相识。
      之后他说:“先不论缘分二字,你就不觉得张悦这时候变,变得有些突然吗?我印象中考试之前还好好的,会不会有别的什么原因?”
      “正因为突然,我才接受不了。”
      其实在我意识里这件事有前面半个多月的铺垫并不突然,我潜意识里一直埋着她会离开的概念,这层自我强化无论作为缓冲还是催化,效用都是致命的。
      “你知不知道她考的怎么样?”
      “不知道,没来得及问。”
      “哦,这样。”
      王伦叹了口气,继续望着天边的黑幕,不再讲话,这一点我们便没有深究。
      后来我才了解,就在六月八号晚,我们抱着一堆啤酒瓶睡着的时候,张悦跟大部分考生一样挤在网吧里,等着答案出来。我想起来她最头疼的数学是前一天考。对此,即便是她也不能免俗。
      后来的后来,当我听到她要继续补习的消息后,终于又大哭了一场,这一次不为伤心,只因无限痛悔,太多方面都很难说服和原谅自己。我始终认为她这一年没考上很大一部分责任在我,而之后再谈爱情显得越发渺茫而不可及,只是我必须明白:这就是缘;缘既如此,无法抗拒。
      后半夜的山风大,能听见恐怖的呼啸声,凉气袭人。好在我们带了外套,便是在山顶也不太冷,不比此前那一夜。王伦原是想看后半夜的月色,可那晚的夜空一如既往地黑,大殿内的两盏灯被吹灭后,天幕上一颗一颗的星星显出更清晰的光亮,只可惜照不到我们这个世界。
      这一切最终无可遏制地让我回想起了一个月前那个雨夜,同样是黑透了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远处工地上一点灯光伴着我们在戏台上坐到天亮,王伦不知道那晚下了雨,以为还有月相伴。那一夜,我只是因为全身心地爱着她,才忘了责任,失了分寸,忘掉了她还有个家,家中还有个翘首期盼的妈妈。如果分手便是不顾一切爱一次的代价,这一次当做无价。
      静静地坐了许久,我发现是黑暗让我看不见自己和周围的世界,从而遗忘了白天的伤痛,这种伤痛本来只是由各种见思烦恼牵动起来,非心所本有。白天的生不如死到了半夜在一些恐惧的静默中生死不明。可我很清楚,当天色逐渐亮起来的时候,世界连同自己都会清晰起来,记忆也一样,而我又必须去直面随之扑面而来的种种情绪,又需经历一阵阵的痛苦。
      有一段时间我差不多睡着了,梦里景象很乱,互不相干的画面加速跳转,而我还是会为已经跳过去的一幕遗憾,最后一个镜头放映的是90年代人们挤在戏台前看电影的情景,很多小孩被爸妈举过头顶,她也在中间,很小很小地一点儿,却又很快找不见了。幕布背后坐满了我从小到大认识的人,他们都在像亲人一样寒暄,一边瞅着荧幕上的“倒人”。
      睁眼后我莫名地问了一句:“你说我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种疑问完全是发神经,找不到源头。王伦没有声响,我转头看他也睡着了,睡得很深的样子。
      “为了什么?”为考大学,为了遇一些人,经历一些事,了结一些宿缘,然后好轻装上路,毫无牵挂地去做一个人来到世上最该做的一件事,也许就仅此而已。其实,一个人的生命里所谓精彩、所谓悲怆,只是随业流转,念念轮回,因果循环,无有尽时;不足百年的人生,在苦苦追求中匆匆而过,在烦恼里打转,时而痛苦、时而悲伤、时而快乐、时而癫狂,都以为一辈子能有好长好长,转眼间大半截身子却已埋在土里,再观一生,不过是刹那生灭,一念之间就能从毛头小孩变成耄耋老人。百年又如何?不过是因着迷惑、颠倒、妄想,对时间的感觉迟钝了,把生与死的距离遗忘了,无奈之下划分为分、秒、年、月,然后把各色期待添进去,维持生气。
      我来小城,实在是被业缘牵着,被欲望裹挟着,自己丝毫做不得主,也许根本谈不上“为了什么”。
      王伦醒来后看我发呆,劝道:“别想了,一切都会过去,过些年你再回想今晚,发现原来只为这么一丁点破事把自己搞的很狼狈,你会觉得很好笑。”
      “你这是赶在前头嘲笑我吧?可我一俗人哪有你的眼界宽。”
      “这话听着不大对劲。”
      “没有,我会向你学习,见贤思齐。”
      “这又关思奇什么事呢?”
      我俩遂大笑,此笑并与山风呼啸,能破世间一切尘障,夜于是开显光亮,东方泛白,看表时正是五点。
      下山之前又拜了佛,还把长明灯重新点上了,感觉轻松了很多,也自然很多。
      路上方想起来问他估分的结果。
      他说:“五百多一点,六百差一点,还没来得及细算。”这个范围未免太大了些,很难想象他翻了一整天的答案册就估出来这么一结果。我问他是不是还要报军校,他点头认可,同时也给出了理由:“即在尘中,就必得权衡着去选择,必得妥协。”他让我仔细考虑一下老王跟校领导们的感受,回去赶紧估分,给他们回句话。我想,挨上两天不见人影,他们大概已经以为我考砸了,不敢见人,已经不抱期待了。既如此,再拖两天也无妨。
      我说:“今天困了,回去睡一觉,醒来后再议。”
      “好境界。”他大概是很无奈。
      “估计我也就是五百过一点、六百差一点的范畴,要是再整个标准三位数出来,保准又被玩弄一顿,咱又不是不知道高考阅卷有多奇妙。”
      “要照你说,也可能六百过一点,七百差一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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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一个人的生命里所谓精彩、所谓悲怆,只是随业流转,念念轮回,因果循环,无有尽时;不足百年的人生,在苦苦追求中匆匆而过,在烦恼里打转,时而痛苦、时而悲伤、时而快乐、时而癫狂,都以为一辈子能有好长好长,转眼间大半截身子却已埋在土里,再观一生,不过是刹那生灭,一念之间就能从毛头小孩变成耄耋老人。百年又如何?不过是因着迷惑、颠倒、妄想,对时间的感觉迟钝了,把生与死的距离遗忘了,无奈之下划分为分、秒、年、月,然后把各色期待添进去,维持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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