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许之地

作者:剪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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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绕指柔


      又过去两辆113路,许岩从第三辆的窗口伸出头,朝许书砚招呼:“上车!”

      车上还有不少空位,许岩旁边就有一个,他殷切地看向儿子。然而许书砚上车后就近坐在司机后面,他只能讪讪地收回目光。

      他戴了一副金丝边框眼镜,梳了个一丝不苟的偏分,衬衣扣到顶,一双褐色皮鞋擦得铮亮,一路上不时朝前方的儿子瞟去。

      可惜许书砚一次都没有回头。
      *

      许岩半年前新搬的公寓就在车站附近。

      父子二人下车后,一前一后走着,穿过一条长长的上行台阶,静默不言。

      台阶坡度缓,两面石壁爬满了深红浅红的蔷薇花,颇有能立时入画的婉约之美,一路赏景倒也不觉得累。抬头望见隐现在茂密树丛后的红色尖顶阁楼,许书砚暗忖,这种小清新的调子一看就是赵小颖的风格。

      许岩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屋里传来女人聊电话的笑声,得意地说着“因为我喜欢啊,我家老许就买了,不过是一套房子嘛”,他不禁面露尴尬,手上的动作有片刻停滞。

      许书砚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倒是平静地等在一旁,进屋看见赵小颖,叫了声“小妈好”。她新烫了头,过肩的小波浪与额前的刘海一道将整张脸衬得小巧可爱,看去仿佛小回二字头的年纪。

      “……我这儿有事,下次聊。”赵小颖飞快挂断电话,两只手拘谨地在围裙上擦拭,僵硬地笑着,“哎,回来啦!菜都做好了,我去给你们端上来。”

      屋子南北通透,有涌动的风。壁龛的青瓷香插里,散落着伽罗大观燃尽后留下的香灰,馥郁甘醇的气味因风苏醒,四下飘散。

      许书韬的遗照摆放在作为客厅和餐厅隔断的博古架上。

      “那个,”席间,许岩清清嗓子,打破餐桌的沉闷,“下周三是你弟弟的祭日,你那天要不要回来……”

      “不用了,”许书砚咬一口排骨,“你们分点香烛给我,屋里有个炭盆,可以在那边烧。”

      “也行,也行……”许岩揣着重重心事,索性放下碗筷,“你要不然还是搬回来算了,高三这一年很关键。你搬回来,小颖回娘家照顾书莹,我给你做饭。行吗?”

      赵小颖捧着碗,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是啊,你就搬回来吧,这里也是你家。”

      许书砚看着俩人拘谨的模样,一不留神笑出来,声线却清冷,讥诮道:“终于想起要做慈父慈母了?”

      许岩和赵小颖面面相觑,一齐噤声。

      许书砚几下吃干净,扯了张纸巾擦嘴,“你们把这份心放到许书莹身上吧,我都习惯了,没事。”
      *

      夜晚,许书砚又梦到了许书韬。

      泼天的大雨,他瘦弱的身躯被重物压着,许书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搬开。
      天色昏黑,空旷的郊野,前后望不见一个人。

      许书砚顾不上撑伞,抱着许书韬在狂风暴雨中没命地狂奔。怀里的小人筛糠似地瑟瑟发抖,紧紧贴着他,却没有一丝热气,像抱着块寒冰。雨水糊住他的视线,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淌过去,丝毫不敢放慢。

      也不敢低头去看,一心只想赶快找个有人的地方。

      许书韬闭着眼,睫毛簌簌抖动,小脸惨白,气若游丝地叫着“哥哥,我冷”、“哥哥,疼”。
      后来终于没了声音。

      他颤颤地低下头,怀中只剩一具枯骨。

      许书砚大汗淋漓地睁开眼,撑着坐起身来,重重喘气。辨出黑暗中熟悉的家具轮廓后,才稍微放松。

      四下万籁俱寂,他打了几个喷嚏。
      大概睡前忘记关窗,窗边的纱帘随风翻动。

      关上窗户,他去厨房倒水喝。不料一着急呛得猛咳,一个吞吐间,哭声从喉咙深处打着滚往上翻。瓷杯跌落,在流理台上骨碌碌滚过。白水洒了一地。

      许书砚眼瞳大睁,捂住嘴,颤抖着倚靠橱柜滑坐。
      *

      他曾经有一个弟弟,叫许书韬。

      四岁那年,赵小颖大着肚子嫁进来成为他的继母。那时她刚从美院毕业,是许岩的学生。她年轻漂亮,一双清澈的鹿眼,有种不谙世事的纯真。

      许岩为她付出很多。
      他们的儿子许书韬满周岁后,许岩为圆她做自由画家的梦,到处托关系给她办画展,两个人天南海北地游历采风。

      本来雇了保姆照顾许书韬,可他只有被哥哥抱着才不会哭闹。于是辞了保姆,由许书砚独自照看。

      许书韬从小就和哥哥亲,非常黏他,一刻不见就大哭大叫,夜里只有偎在许书砚胸前,蹭着他的颈间才能安然入眠。他睡得快,也睡得沉,不知道许书砚喜欢在他睡着后捏他的耳朵。

      他幼白的耳垂有一颗褐色的痣,小小的一点。
      许书砚轻轻地揉捏,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也慢慢睡去。

      他对赵小颖虽然没什么好感,对这个弟弟却非常喜爱。许书韬长得像女孩子,浓眉大眼,睫毛纤长,小刷子一样。粉白的脸蛋,看向许书砚的时候,眼睛如星子一般扑闪扑闪的,他心都快化了。

      既当爹又当妈地将他一手带大。
      直到十五岁的夏天,许书韬意外身亡。

      秋天入读高中后,许书砚便从家里搬出去自己住。
      *

      再闭上眼,他脑海中先浮出许书韬的脸,然后是殷渔的。
      他们确实相像。

      许书韬要是活着,长到这个年纪,必定与他八分相似。
      *

      周四下午有两节课的数学测验,许书砚一节课不到就写完上交,迎着一片惊愕的目光,悠然走出教室。

      刚过秋分,溽热不复。墙角的野草繁生处,此起彼伏的虫鸣蓦然加深了秋意。

      他买了一瓶冰镇矿泉水,喝了几口拧好瓶盖,手指握住瓶口,绕过教学楼,朝南门走去。

      路上碰见不少低年级的女生,挤在一旁注视着他窃窃私语。有风吹过发梢,许书砚偏头看去,嘴角衔着笑,朝她们眨一下眼睛。

      身后炸开小型的声浪。

      他双手放进裤兜,眼尾拉长,兀自笑开。大概阳光太好了,晒得人骨头犯懒,就容易发蠢。

      走过大门紧锁的仓库,姑娘们细甜的嗓音消失,前方传来一些细细簌簌的动静。未等他反应,顷刻变成厉声大骂。

      听不出有几个人,但能听到重物砸落的声音,推撞声和咆哮。

      许书砚快步跑去,躲在仓库高墙的拐角后,看见殷渔和三个男生打了起来。殷渔背对他,看不出好赖,另外两个人坐倒在地,眼眶乌青。还有一个瘦得跟电线杆子似的弓着背站在他面前,手里握着一块砖,眼中愤怒的火星乱窜。

      居然是1v3,能耐啊。许书砚眉毛挑高。

      挨得近,能听清楚他们说什么。

      握砖块的仗着手里有武器,跨上前一步,说话的底气也足,“是老子给你脸,他妈的还真把自己当豪门了?谁见过你和殷家有关系啊?你摸过殷家大门吗?看看你那贱样,说都不让说了?殷仲樊那样的有钱人,在外头包养女人多正常啊,怎么?动了你的女……”

      他话音未落,殷渔就扑过去。那人动作快,砖头顺势砸下来,殷渔头一歪,擦破了额角。但他很快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殷渔发了狂似地拳头一下又一下狠揍他的脸,他挣扎不能,吱哇乱叫。

      许书砚见状连忙冲上去用胳膊箍住他,朝地上的人大喊:“还不快滚!”

      殷渔眼睁睁地看那三个人跑得屁滚尿流,胸口灼热激烈的气息压不住,趁许书砚稍有松懈,抬手朝他的太阳穴擂去。

      然而下一秒,被许书砚双手格开。
      他稍一使劲,拧过殷渔整条手臂。他吃痛,被迫转了半圈,许书砚将他再次箍住。

      殷渔后背与他胸膛撞击的一刹,整个人僵了僵,随即低吼:“放开我!”他不安分地扭动,骨骼的触感清晰,用力蛮横,但始终摆脱不掉。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许书砚低头盯着他耳垂上的痣,声线带上半分慵懒,半分缠绕,“成绩好,不代表我是个草包。你最好老实一点,因为你打不过我。”

      并非唬人,过去许书韬因为长得像女孩子,经常被欺负,全靠许书砚出马摆平。但到底是野路子出身,体格跟不上,输赢参半。许岩看不过去,让许书砚陪许书韬正经学了几年自由搏击。

      自从许书韬离世,他就彻底不练了。可基础还在,起码对付怀里这个人,绰绰有余。

      殷渔又尝试几次,明白不是他的对手,便认命地停下动作,“你松手,我不跟你打。”
      许书砚迟疑地放开双臂。

      殷渔痛快地仰躺在干燥的草地上,胸口起伏。他额角的血止住,下颌还留有小块淤紫色,抬头看天的时候“嘶嘶”地不停吸气。

      阳光擦过旁边石墙的墙顶,他皮带以下没在阴影里。

      “今天下午不是考试吗?”

      许书砚站到墙檐下,歪头看他泡在光线中的脸近乎发白,“我早交卷了。竞赛班高一就学完了整个高中的数学课,靠吃老本也够我顺利毕业。”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经常看你在这里,就过来了。”许书砚说着大实话。

      “看我在这?”殷渔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他可从未在这里见过他,便猜他恐怕只是想翻墙出去,不屑地说,“没想到意外捡着个大笑话吧?”

      “你不用这么说自己。”

      殷渔坐起来,从裤兜摸出半包烟,抽出一根点上。缭绕的烟雾中,他的面孔模糊,声音倒是静下来:“他们都不相信殷仲樊是我爸爸。虽然我确实没办法证明,但就是听不得他们说他的坏话。”

      “我相信啊。”
      殷渔飞快看他一眼,头低下去,“我知道。我看到你了,你也在等人。”

      辛烈的烟草味袅袅娜娜地盘旋上升,许书砚刚想说话,不料迎着烟雾吸入一口,被呛得猛烈咳嗽。

      殷渔微怔,气定神闲地站起来,单手掸下一截烟灰,鄙夷地说:“这味道都淡出鸟了,也能被呛?这么没用就别瞎逛了,安心做你的好学生。”

      见他一脸讥讽,许书砚非但不生气,还轻笑道:“好学生有好学生的妙处,尤其是愿意站到你那边的……不信你可以试试。”

      “怎么试?”
      “我知道班上老师都怕你,对你有求必应。”
      *

      这天晚上,殷渔破天荒地来上晚自习。
      他没精打采捧着一摞书,跟在班主任身后,亦步亦趋地朝许书砚走去。

      班主任是个快退休的老头子,拍了拍许书砚的肩膀,温言细语地叮嘱:“多多帮助后进同学,大家可以一起进步。”

      班上的女生们兴奋异常,纷纷用眼色传递着“我们找的CP居然是官配”的喜悦。

      “我来了,给我什么好处?”殷渔坐下后靠着椅背,面如沉潭。他用钢笔笔帽敲打桌面,低声问许书砚。

      许书砚闲闲地支起胳膊,手心托腮,脸转向他,“别急嘛。”

      殷渔收起钢笔,鼻子不屑地轻哼一声。
      后来教室重归安静,静得只听到笔尖与纸页的摩擦声,他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他深褐色的头发散开一片,落在枕着的手臂上。

      许书砚撩起一缕,用指尖绕圈捻弄。
      发丝触手生凉,细软的柔韧感,将他的心脏勒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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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替身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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