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子，莫闹

　　第一次见他时，我们两个都是浑身脏的不忍直视，血和泥混起来粘在脸上，说不出的难受。
　　两个人在狭小的柴房里互相瞪着，满是警惕，最后我终于忍不住朝前靠了几步，“我叫林五，你呢？”
　　他的脸上满是警惕，眼神间的疲惫让人忍不住心疼。
　　“小风，”他终于肯放下柴刀，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我的手，“叫我小风就好了。”
　　柴房外时不时传来粗野的叫骂声，仓促的脚步声，还有时不时响起的惨叫，激的我不由得害怕，微微扭过头，果然看到小风缩在墙角瑟瑟的抖着，看上去莫名的心疼。一点点大的毛头，一看便知道年岁比我小。念头一出，我立马挪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环住了他。果然，那双漂亮的眼睛立马瞪了过来，柴刀也举了起来。我急忙压低声音道，“你别怕，既然我比你大，我就一定会保护你的，相信我。”
　　语气里不免带了些豪言壮志的意思。他瞪我的眼神慢慢松软下来，然后错开了目光，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手里的柴刀也缓缓放了下来。
　　接下来便是沉默。外面的火光明明灭灭，人影晃动，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一直到几天之后的清晨，我们才敢悄悄透过窗子上的缝隙观察外面。确定没人之后，两个人才瘫坐在地上，我呆呆的想着这几天发生的种种，小风却先我一步，忍不住抽噎起来。
　　其实我也很想哭，但娘亲临走前匆匆吩咐过我不能哭，成大器者不能哭的。成大器什么意思暂时搞不懂，“不能哭”还是深深印在脑子里了。揉揉眼睛，我强撑着走到小风身边大力拍拍他的肩，“不哭！男子汉，不能哭！”
　　额，这个方法貌似不管用，小风拍开我的手，哭的更凶了。
　　没有办法，我只能坐下陪着他。等他哭完，两个人一起推开门，越过乱七八糟的街道，避开横七竖八的尸体，走出村子寻找其他出路。
　　那年我七岁，我和小风从小生活的村子被人洗劫屠杀的干干净净，剩下我们两个背着仇恨茫然的留在世间。
　　看着路上堆压的尸体，我忍不住扶着墙直呕酸水。小风脸色也不好，不过反应到行为上却是握紧了柴刀。
　　若是十多年后的我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暗笑自己的懦弱。毕竟手上有太多人命，这种小场面理当见怪不怪。
　　虽然互相已经默认彼此为同伴，但走在路上还是相顾无言，一片沉默。我扛着一根木棍紧紧跟在他身后，满脑子都是自家房子里那些熟悉而僵硬的尸体。冷不防小风突然停下，我一头撞在了他身上，龇牙咧嘴的揉着脑门。耐心的等我闹完，小风冷着脸开口，“你之前说的，不是骗我吧？”
　　当然不是！我使劲点头，小风的脸色柔和了一些，抓住我的手直直的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处断崖上，望着崖底道，“在这里，记住你的话，你我发誓，结为兄弟，一同报仇！”
　　哪学的这一堆有的没的，我只是在意自己誓言中的内容而已。于是握拳抵心，庄严发誓，“我林五发誓，这一世保护小风！绝不反悔！”
　　他看起来有点无语，本来一副不符年龄的成熟样，此刻显出一丝稚嫩来，愣愣的说，“……你有没有想过，总有一天我会死的。”
　　“你不会死的。”
　　说过会保护你，就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之后我们便一同跋山涉水，赶到了最近的县城里。本来想去做个酒店小二之类的轻松活，结果因为身份被店主怀疑不愿收用，只能干些苦力活勉强维持生计。小风从来没有怨言，看到我吃不消便主动来帮忙，看起来像是很轻松。直到晚上我不经意看到他满身都是伤痕，这才知道他从来忍着这些不说。于是戏码便成了我压在小风身上强行上药，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自己不舍得多用一分，在小风身上却是怎么用都不会让我心疼。结果没抹几下，他就一个翻身反压了回来，一向冷峻的眼中带上了几分笑意。
　　床板有些硬，磕得背有些疼。装模作样的抽着气，我玩笑道，“小风，没想到你看起来这么瘦，力气真不小哈。”
　　他反手挠挠我腰上的肉，回道，“你比我瘦多了，说别人之前看看自己。”
　　我笑，的确，小风虽然体型瘦削，却都是肌肉，比我结实多了。没法反击，我只好转移话题，“好好好，那你就算再好，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对不对？来来来我给你上药……”
　　小风这次没有反驳，乖乖放我起来抹药了。
　　或许我于小风的优势只有年龄了。结果第二天他就给了我一记晴天霹雳。
　　“什么！”我跳起来，“你十六了？！”
　　小风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我，眼里却是掩不住的笑意。
　　我今年芳龄十四。这两分年龄差彻底让我欲哭无泪。
　　不过差异却让我认认真真的全面观察了小风。这个少年长得很是俊秀，不过性情冷清堪称移动冰山，从来不透露给别人一丝多余感情（简单来说就是没有），只有对我有特殊待遇……
　　肆无忌惮的想到这里，我居然有些感到……高兴？
　　我的性格和小风差的有些远，我从来都不隐藏自己的情绪，爽快得很，不过也碍于小时的经历，不会和其他人推心置腹。小风对我来说太特殊了，总感觉……我除了想和他做一辈子肝胆相照，两肋插刀的好兄弟，貌似还想做些别的？
　　不过时间没让我多想，我们就被一个贵族少年的带走，做了暗卫。
　　一开始训练是很苦的，往往像上刑似的痛苦却无法结束。无数次想大声发泄自己痛苦，看看小风的眼神，便立马觉得什么都能忍下来了。
　　马上就要考验了，我的射箭却仍是问题颇多，经常半夜摸起来偷偷练习。小风一定要跟着我，看了半天终于找出了问题所现在，说我的姿势实在是惨不忍睹。多次口头纠正无效，小风干脆亲自上阵。结实的身体贴过来，暖意透过衣裳互相交融，他的手环过身体两侧伏在了我的手上，慢慢纠正着动作。
　　“来，手抬高，”温热的吐息打在耳旁，“别抖，你紧张什么。”
　　当然紧张，若是天色再明亮一点，绝对能看到我的脸都快红炸了。
　　于是在这一晚，我慌里慌张的跑回自己房里。多年来压抑着的，对小风的感情，我一直不懂，直到现在明了了。
　　我一头埋进冷水里。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都通过了考验。可惜因为特长不同，我被分到了影部，小风被分到了风部。主上重新给我们起了名字，我叫末影，小风叫卯风。
　　主上好像对暗卫比较纵容，有一个空部的女孩先我们进入暗卫，偷偷带了酒给我们表示庆祝。我有些担心，问她，“你这样不怕出事啊，团鸢？”
　　“怕什么，”她不以为然的挥挥手，“刚来的喝一点主上不会说什么的。”
　　结果这一喝就无法收拾，迷迷糊糊间我就窜进了卯风屋子里，一头栽在了他怀中。第二天起来我完全记不得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身子软的很，昨晚好像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第一时间窜进脑子里的就是自己的心思，急急忙忙站起来想去找卯风，腿一软摔在地上，这才发现卯风就坐在不远的地方默默地喝茶。
　　期期艾艾的走过去，我坐在卯风对面，想看他的反应。于是两个人一直坐着，直到卯风饶有兴味的放下手上的茶盏，“头晕吗？”
　　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仔细感受了一下，还真有点。茫茫然点点头，卯风把手里的茶盏推过来，“喝了，醒酒。”
　　心里有鬼，我半点不敢违抗，喝完才意识到卯风喝过，顿时脸上发烫。
　　卯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冰山似的脸上顿时如春风拂过，看得我不由得呆了呆，下一刻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以前没见你这么害羞啊，怎么这就脸红了？”
　　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我终于相信卯风这是接受我了，一头扎在他胸前，不舍得出来。

　　下午出门受训后，团鸢偷偷把我拉了过来，一脸严肃，“你和卯风昨天晚上干了什么？”
　　我心里很慌，但想了想确实是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便故作认真道，“不记得了，应该没干什么。”
　　卯风一向稳重，应该不会做什么冲动的事情吧……
　　团鸢一皱眉，伸手就拽开我的衣领，片刻后红着脸帮我整好，“不想说就算了，放心，这件事只有我和飞雀知道。”
　　……哦，那个无口女。
　　我是不是知道今天身子这么别扭的原因了……

　　日子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任务不多，大多都是我和卯风一起被派出去的。多年的默契不是吹的，游刃有余的完成了一切。
　　变故在于我的一次窃听任务。当时我潜入那户高官家中，便看到了卯风的画像，栩栩如生。
　　那高官道，“这是多年前邓家村那户老贼遗子，近日我宫中线人找到了他，不知是做了什么工作……”
　　接下来的话完全砸蒙了我。卯风的父亲，是之前恒王叛乱时手下的一名小将领，叛乱失败后藏于邓家村，很多人想杀掉他换取功名，邓家村被屠村正常的很。
　　主上对所有涉及恒王叛乱的人从来不会手软，即使只有血缘关系。
　　于是回宫汇报时，我第一次谎报了军情，感觉到两道冰冷的视线久久落在自己身上。许久，主上的声音响起，“朕派去的另一个人，可不是这样说的。”
　　心里一颤，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卯风的笑脸。说好保护他的，怎么能轻易放手！
　　“主上，卯风那时还小，完全没有参与过叛乱，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知道，还望主上开恩！”
　　重重一头磕下，冷汗从背后一层一层的窜出来。
　　“开恩？”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寒意，“怎么开恩？妄自揣测君意，你不该担心一下自己，怎么求朕开恩吗？！”
　　“若能用属下换卯风无碍，属下甘愿受罚！”
　　耳畔响起一声冷笑，随即便是叹息似的话，“……那就看你们的情义，有多深吧……”
　　接下来我便依言做了很多调查任务，无一不是关于卯风的。以那名高官为首的官员团体，无不接到了他的通知，并且一点一点挖出了卯风更深层的信息，连我都不清楚的信息。
　　卯风的父亲，是恒王叛乱的军师，策划了宴席上的那场谋杀。之后还是他再下狠手，想要谋取主上性命，结果还没来得及动手叛变就失败了，仓皇逃跑。虽不在明面上，但叛乱事宜大多出于他手，可谓是穷凶极恶。
　　……可这和卯风有什么关系呢？他的父亲做出的事情，为何要他偿罪？!
　　可惜主上并不会这样想。恒王案里的所有人都是他心里的刺，不除不可。
　　……几天后，我得到了这几个官员要联名上奏的消息。
　　生平第一次，我举起手中的剑，毫不手软的刺了下去。
　　据说婢女推门进来时，被满室血污惊得直接晕了过去。
　　我在一处偏僻的废园里坐了好久，终于抖着手捡起剑，仔细擦净上面的血迹。
　　事已至此，无路可退。既然是为了卯风，杀光他们又如何？
　　刚回宫，卯风便搂我入怀，温暖的气息顿时将我淹没。我伸手回抱，满心都是诀别似的酸涩。
　　果然第二天主上便单独传见了我，开口便问起了那起命案。我默认，俯首请罪，却并未等来想象中的怒斥或是责罚。
　　“即日起，你便是影部都督。”
　　诧异的抬头，一块令牌丢下来砸在面前，再前面是明黄的衣摆慢慢挪到了眼前，低沉的声音缓缓的传过来。
　　“想救卯风？”
　　“你做的很好，卯风可以不死，但也不要再出现在朕眼前。”
　　再叩首谢恩，他便不耐的让我出去，淡淡的补了几个字，“随朕演戏。”
　　我并没有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直到几天后我站在主上身边，看着卯风神色狼狈的跪在地上，一脸惊诧地看着我，随即慢慢沉淀成了冷意。
　　我顿时明白，主上满意我杀掉那几个官员，所以要完成许诺。这场戏，我是诬告的小人，他是不明真相的君主，卯风是无辜的受害人。主上可以借这场戏把卯风彻彻底底的赶出京城，完成他的诺言。
　　同时我也明白，我和卯风，回不去了。
　　卯风被派至边疆采集情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每天想着卯风的一举一动，便不由自主的模仿，慢慢的，便仿佛活成了他的模样，沉默寡言，只是还喜欢自己和自己逗逗趣，认真回忆从前的一点一滴。
　　最多想的，还是当初许诺保护他的诺言。
　　……怕是无法实现了。
　　直到在会结看到他，我才猛的发现，也许还能兑现。
　　即使你只是恨我，即使你叛变投敌，即使无法厮守……
　　我也要护住你的性命。
　　……
　　眼前越来越模糊，想伸手碰碰卯风的脸，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也罢，最后能看到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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