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之上

　　我最近有些沮丧。
　　那本日记我还是没有看完。
　　这样去偷看他人的日记、窥伺他人的内心，终究还是一件不应该的事情。
　　作为一个正直的人，我暂时抵御住了诱惑。
　　——只是暂时而已……
　　这样一抠字眼，我又对自己作为高级魔法学院优秀毕业生的品格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我沮丧的理由也很简单，看过索莱的几篇日记以后，我发现了一件非常严重的问题，严重到我忍不住想要唾弃自己。
　　索莱他，其实一直都没有安全感！他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生活，害怕我把他从高塔赶下去！
　　作为一个一直自以为尽职尽责的好丈夫，我居然一直都没有给自己未来的伴侣足够的安全感，我觉得自己真是太失败了！
　　而且我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弥补自己的失职和失败。
　　刚刚吃过晚饭，看到索莱一如既往明媚的笑容，我就感到一阵痛心——索莱一直这样笑着，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露出一丝负面情绪，所以，作为一个丈夫，我竟然从来都没有想过为自己的伴侣分担些什么……
　　“菲尔德？”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到我的额头上，“最近你一直都有些无精打采的？怎么了？是炼金研究遇到了什么问题吗？”
　　而我的伴侣却还一直这样细心地关注我的一切，随时展露出最诚挚的关怀……
　　——这样两厢对比，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真是太失败了！
　　看着眼前索莱明媚的笑颜，又想到他日记里的苦闷与烦心，我握住自己额头上的手，低声问道：“索莱，你对于我，是怎么看的呢？”
　　“诶？”就着力道，索莱坐到我的旁边，思索了片刻，笑着回答道，“菲尔德，是一个很厉害的魔法师，相貌端正，礼仪规范，学识渊博，喜欢炼金研究……在我看来，菲尔德是一个完美的人哦！”
　　听到这种回答，我有些不开心。
　　全部都是奉承话，所以，索莱还是在我这里找不到安全感吗？他还是不愿意在我面前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害怕我生气就把他赶走吗？
　　“你觉得，我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吗？”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被握住的手指轻轻抽搐了一下，索莱点头：“你当然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啊！我们都生活了这么久，你怎么突然这么问？是我哪里没有做好吗？”
　　不，是我没有做好，所以你才会这么没有安全感……才会习惯性地在自己身上找毛病……才会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
　　我摇头：“你都做得很好。我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个完美的伴侣！只是……”索莱一直紧张地看着我，“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不是很称职，一直研究炼金术，把你一个人留在高塔上，让你寂寞……不顾你的意愿，让你穿裙装留长发……还不会讨你的欢心……我不是一个很差劲的丈夫吗？”
　　“……”
　　“……”
　　“这么说来……”好像是被我打开了思路，索莱很少煞有介事地思索了一阵，“菲尔德你真的不是特别称职诶！”
　　“……”观点得到了认同，我一点也不开心。
　　“那么这样吧！”索莱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我握住他的手，“作为对菲尔德的惩罚，你赔偿我一些东西好了？”
　　“赔偿？”我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赔偿啊！你以前还送过我炼金机械狗当宠物，但是现在都不送了……或者别的东西，只要你的赔偿满足了我，我就原谅你哦！”索莱制定了一个交易。
　　但是这个交易未免太不划算了！
　　我是说，站在索莱的立场上看，这个交易真是太不划算了。
　　——就像当年我和他父亲做的那笔生意一样。
　　需要满足他的赔偿……索莱的话语中都透露出了基本选项——炼金机械狗。
　　那是他十四岁的时候我送他的礼物。一只金色毛发、娇小可爱的机械狗，会围着主人的腿一圈一圈地打转，还会呜呜叫着撒娇，总之就是王城里贵妇人都会喜欢的那种宠物狗。
　　我想让这只狗来帮索莱排遣寂寞，但是索莱大概是玩得太入迷，有一天还想帮机械狗洗澡——虽然这个炼金产物是防水的，但是还是坏掉了，水渍渗入了核心，修理的代价高于再造的代价。
　　后来我也想过再送他其他的机械宠物，但是因为当时炼金研究刚好进入了关键时期，所以我一忙，最后就给忘了……
　　所以，我现在花费一个上午，为索莱再次制造一个炼金宠物，就可以抵消我不称职的过错吗？
　　好奇怪，不是这么算的吧！
　　这样真的可以让索莱满足吗？
　　还是说，我可以拿出更好的事物，来让索莱开心呢？
　　除了炼金术以外一无是处的我，还能拿出什么东西来呢？
　　索莱想要得到的、想要拥有的、我也可以给予的……
　　我坐直身子，握紧手里的手，抿了抿唇，对着我的伴侣开口道：“索莱，我告诉你我被称为黑巫师、被王国通缉的原因吧！”
　　湛蓝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睁大了：“你，你愿意告诉我吗？你不是，不愿意去回想的吗？”
　　“嗯……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我当然可以告诉你！”
　　他又露出一直以来的温婉笑容：“这种赔偿，我真的很想要啊！如果你愿意说给我听的话，菲尔德，我洗耳恭听！”
　　他的确是一个温柔体贴的称职伴侣……
　　而我的过去，实际上真的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只不过，对于那些莫名其妙的的罪名，以及毁掉我好名声的莫名其妙的人，我的确一直怀着一种逃避的心理——在逃避这一方面，我相当有天赋——我不愿意去回想，也不愿意去面对。
　　但是，既然现在已经决定说给索莱听了，我反而觉得非常坦然，非常顺畅地就把我所记得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当年公主因为所谓的“一见倾心、二见钟情”纠缠了我两年。
　　她是正统的王族血脉，身份高贵，而且从小就和另一个王国的王子有婚约，但是当时的她，却完全不记得自己的本分，追着我一个魔法学院的学生到处乱跑，干出了很多鸡飞狗跳的丢脸事情。
　　我不能明确地拒绝她，因为所谓的‘绅士风度’，也因为一个魔法学院的学生不能让一位王室公主丢了颜面；我也不能接受她，我对她没有任何好感——毕竟她那时候把我风平浪静的生活弄得一团糟，而且我和她的身份差距以及公主身上的婚约也让我不能接受她……
　　我和公主就这样让人困扰地纠缠了两年。
　　这两年里，我一直在期盼着另一位王国的王子出面将公主带走的那天，我期盼着她的婚期，期盼着我的自由日。
　　但是公主是一个骄纵成性的女人，她不愿意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以至于用生命作为威胁毁掉了自己的婚约。
　　所以她的婚期没有了，我的自由日也成了梦幻中的泡影。
　　公主就这样滞留在国内，以一种非常尴尬的身份。
　　她差点在两个国家之间引起政治纠纷和战争，而且指着我这个贫穷无趣的魔法师说“非他不嫁”，她给贵族、给王族丢尽了脸。
　　没有贵族愿意对王室提亲求娶，国王也早就立下誓言“绝对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如今身份低微的魔法师”。
　　所以公主的存在，已经成为了王室的笑柄，王国的污点。
　　国王急着想要将公主打发走，他心慌意乱，以至于想出了一个非常可笑的主意——他让我去高山上找到龙穴，说服里面的巨龙，掳走公主。
　　不说这个主意如何，接受任务的我完美的完成了任务。
　　而公主的哥哥，当年劝说我“发挥绅士风度不要让一位女性伤心”的王子，对此一无所知，却非常不满。
　　他不愿意自己的妹妹在高山上受苦，又找不到一位足够强大的勇者去拯救公主，所以，和他的父亲一样，他也找上了我……

　　“他还承诺，如果我将公主完整的救出来，那么他将说服他的父亲，将我赐予我爵位和公主作为伴侣……”
　　“你答应了吗？”索莱握紧我的手。
　　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可能？如果我答应了，我现在就是王国的一名贵族，拥有一位公主作为伴侣，还怎么会待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又怎么会遇上你呢？”
　　“……遇上我不好吗？”
　　我摇头：“遇上你很好！在我看来，你比公主好得多！”
　　你一直是一位称职的伴侣，比我设想中的伴侣更加完美！
　　“总之，”我做了总结，“我放弃了忍受这些莫名其妙的王族，所以我打伤了王子逃出王城。最后被王国通缉，成为了一名声名显赫的黑巫师。这就是我的过去。”
　　“你的过去……只有这些吗？”索莱渴求地看着我。
　　真是出乎预料，我的这些过去，难道已经不能满足他了吗？明明日记上还写着他想要了解我的曾经啊……难道是我记错了？还是说，写日记时的他，和现在的他，因为时间间隔过长，对待我的过去，已经不再是同一种心情了吗？
　　我皱了皱眉：“倒不是只有这些，只是其他的……要么是炼金术，要么是一些无聊的细枝末节……你还想要知道些什么吗？”
　　“我还想要知道，”索莱直直的看着我，“你过去有没有喜欢的人，有没有喜欢你的人，你的父母，你的老师，你的同学……我都想要知道……”
　　原来是这些内容吗？
　　我眉头一松：“我过去一心沉迷于炼金术，没有喜欢的人；喜欢我的人，除了公主，是否还存在其他人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是孤儿院出生，父母这一方面无能为力；我的老师是一位很公正和蔼的老人，只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炼金才能已经渐渐枯竭，比起炼金，倒不如说他对我的道德品质塑造拥有更大的影响力；至于同学……”我坦白地摇头，“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记不清了。”
　　“这样啊！”索莱站起身，轻巧地走到我跟前，然后灵活地钻到了我的怀里，像一只猫一样狡猾敏捷。他才十五岁，而我的怀抱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打造，贴合无比。他依偎在我的双手间，摆弄着我的手指：“我很高兴啊！菲尔德！”
　　“……？”我想要用眼神表示疑问，但是想到现在我怀里的人恐怕看不到我的眼神，所以只能出声探询，“为什么……会高兴？”
　　“因为精神洁癖吧！”在他的摆弄下，他和我十指交叉，“因为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现在我知道，遇上我之前，你也没有爱过其他的人……我觉得很满足啊！”
　　精神洁癖？其实我更熟悉的是□□洁癖这种……
　　都说黑巫师只爱处女嘛！
　　我眨了眨眼：“所以，我的赔偿，你满意吗？”
　　“满意。而且，非常满意哦！”
　　索莱靠在我的怀里，保持十指交叉的姿势，头面向窗外将沉的夕阳：“所以，我也说出自己的一些心里话，让菲尔德满意一下吧！”
　　“……？”
　　“我一个人在高塔上，从来都不觉得寂寞，因为，我只要想到，高塔下面有你——我就觉得自己心里满满的，已经不需要其他的东西来填补了！穿裙装，留长发，我并没有很介意，而且，你喜欢我穿裙装、长发披肩的模样吧！我知道的，当我这样打扮的时候，你看着我，眼睛在发光呢！所以，我愿意为你穿裙装、留长发！至于讨我的欢心……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情……”
　　他转过头想要面对我，但是我制止了他。
　　怎么能让自己的伴侣看到自己脸红的样子呢？我现在脸上这么烫，一定不能被他看到！
　　索莱也没有强求，还是面朝夕阳。从窗口进入的红色光芒洒在他的裙摆上，光线里微小的尘埃缓慢地飞舞着，此时岁月静好。
　　他在我怀里轻轻地说：“你的存在，就足以让我欢喜一辈子！”
　　“……”
　　真的不能让他回头！
　　因为这个想法，我抱着他静静地坐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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