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铃的魔力之温暖如初

　　这一天，采薇如同一个勤奋好学的学生，认认真真地把资料都过了一遍。
　　晚上睡觉之前，她走到窗前合上浅黄色的帘子，对着窗外的茫茫夜空出神。
　　前几年山庄里重新装修了一次，她也换了房间。如今窗外正对着的不再是山庄前的空地，而是山庄后的典雅花园。
　　夜色下，花园里小巧的灯柱散发着莹莹的白色亮光，柔和安宁。她的思绪却飞向了八年之前。
　　父母遇袭、天地骤变、魔剑出鞘……回忆飞速闪过，到最后，仍旧在脑海里重重复复翻滚的，都是近几日的一幕幕画面。
　　她静立片刻，用力将窗帘拉好，不让一点光线透进来。
　　许多事在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也许不值一提，但也有些事会始终扎根心底，再难抹去。
　　眼下唯有全力以赴，奋起一搏。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天空清朗，偶有微风拂过。
　　采薇身着黑白套裙，和同样穿着职业正装的尔澜一起前往云霄大厦109层，进到新闻发布厅的后台做最后的准备。
　　小而忙碌的后台里，尔澜坐在化妆台前对镜描眉，漫不经心地说：“就说你知道的，可以说的和应该说的就好，反正以你的智商也不可能犯什么严重的错误。”
　　“严重错误？有例子吗？”
　　尔澜嗤笑一声，“就前年，日出洲发生的那起重大车祸，死伤了多少人啊，某个负责人在新闻发布会上居然用了什么开场白你知道吗？”
　　采薇诚实地摇头。
　　尔澜眸中讽刺之意更浓，“他说，‘见到大家很高兴’。”
　　“不是吧……”采薇愕然，“怎么能在这种场合……”
　　“可能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事，也许还有点紧张？想都不想就照着以前的模板来了，马上激起了舆论的强烈谴责，”尔澜放下眉笔，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听说那人平时工作还不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出这种话来，反正现在还被当成我们办公室新人培训里的反面教材。”
　　采薇一时默然。
　　“外面的媒体都到得差不多了吧？屈引部长他们呢？”尔澜扭头问旁边的助理。
　　“基本上到齐了，还有几家在进场。”助理回答道，“我们是来得早的，屈引部长那边到得稍晚，在大厦外面被媒体堵了好一会儿，现在应该也快到了。”
　　尔澜笑了笑，示意助理随时注意现场动向。
　　采薇又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
　　魔族人本就生得好看，而她则完美继承了父母长相的优点，既有魔族人的灵动精致，又有其自身的温婉清丽。正式的着装与妆容丝毫不显老气，只又衬出了一份清新的成熟韵味。
　　媒体是需要热度的，相比经常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警察部部长屈引和魔法司司长亚姆司，平时言行低调却又明丽动人的魔族特别行动队队长身上显然有更多可供挖掘的素材。
　　当然了，这不代表媒体会因为台上这位年轻的女性就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们对着采薇频繁拍照只不过是为了多创造话题而已。如果她表现出色，自然可以专门出个版面介绍她的人生履历，皆大欢喜；如果她错误频频，那更好了，可以借机讽刺一下，魔族捧她这个年轻人出来并非因为她才华横溢，而是因为魔族青黄不接，进而可以延伸到教育问题、人才选拔制度问题等诸多方面上去。
　　采薇跟在屈引和亚姆司后面上台，直面闪光灯也不能闪躲的时候，脑海里就闪过了上述想法。
　　这并不是宣布什么喜事的新闻发布会，会场的布置就极其简约，灯光也没有全部开启。
　　“……感谢社会各界对于政府工作的关注与监督，也感谢各位的到场。”尔澜可不敢步那位“见到大家很高兴”的负责人的后尘，面上也不好显得太过喜悦，“下面请警察部屈引部长为大家介绍案件情况。”
　　屈引站起身，示意旁边的工作人员准备播放视频。
　　“本月17日，警察部代理副部长壹索先生依法追捕犯罪嫌疑人，并在魔族特别行动队队长采薇小姐和另外一名路过的八岁女孩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开枪击毙嫌犯。18日凌晨开始，一则标题为‘壹索无故击毙平民’的新闻及一段视频在网上流传，引起社会广泛关注。今天，我谨代表警察部对这起事件进行必要的澄清说明。”屈引环顾四周，表情严肃，“网上的这段视频是经过后期处理的，现在各位看到的监控视频内容才是事件的完整过程。”
　　屈引回头注视着屏幕，进行相关解说。
　　“……壹索副部长和采薇队长离开结界后，嫌犯仍然在实施暴力行为。现在大家看到的……能够自主移动的树木，是由嫌犯实施的一种罕见的攻击型魔法，稍后将由亚姆司司长为大家做详细介绍……”
　　十分钟后，视频播放完毕。
　　“依据《萧龙共和国反黑魔法法》第九条的规定，拥有合格持枪证的持枪人员在嫌犯实施暴力行为，危及公民生命安全的紧急情形下，可以使用武器。壹索副部长在任职之前就已经通过了相应的资格考试，获得的持枪证仍在有效期之内。他的开枪行为是完全符合法律规定的，不存在部分民众所质疑的开枪程序不合法的情况。”
　　不知是公布的监控视频同网上流传视频的内容差异太大，还是树精实在太过骇人，台下传出了低低的议论声。
　　屈引给尔澜递了个眼色，尔澜很快会意，“接下来有请亚姆司司长。”
　　这个红头发、高鼻子、厚嘴唇的中年男子和屈引一样，对于这种场面已经司空见惯，声音平静地用赶制出来的幻灯片向媒体介绍能够产生树精的这项魔法技能。
　　“……幻化出的物体需要依靠魔法师的魔力活动，这也就是壹索副部长选择击毙嫌犯的原因。”
　　“我想补充一下，”亚姆司的发言告一段落的时候，屈引插了句话，“虽然全球范围内能够熟练施展此项魔法的魔法师极少，但我仍然要说明，如果有恐怖分子利用这一魔法并且威胁到了民众的生命安全，执法部门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屈引这番话说得有些含蓄，但也已经表明了警察部的态度。
　　“下面是记者提问时间。请各位媒体朋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尔澜看了一眼为了获得最佳拍摄角度而离开座位挤到前面的记者们，“按下座位扶手上的按钮，我们将依据按下按钮的先后顺序回答大家的提问。”
　　原本就在前排自己的位置上坐着的一位银色头发的男记者眼疾手快，获得了第一个提问机会：“我是《每日头条》报社的记者，我想请问屈引部长，此前在网上流传的关于嫌犯是家中孝子的文章是否属实，您对网民们在阅读完此篇文章后所表达的同情态度又是怎么看的呢？”
　　“你说的这篇文章，我有看过，”屈引直视着男记者，慢条斯理地道，“现在警察部仍在进一步核实嫌犯的身份，如果该文章的作者很熟悉嫌犯的家庭情况的话，我非常希望他能够尽快向我们提供嫌犯的详细信息。不过我想澄清一个事实，刚才的视频大家也都看见了，现在壹索副部长还在魔族的医院里休养，稍有常识的人应该都知道嫌犯绝对不像文章作者所描述的那样，‘不想伤害无辜的人’。此外，家境困难绝对不是犯罪的理由，我国现在有完善的医疗保障体系和多家得到国家认可的公益慈善机构，我希望大家在释放同情心的时候可以多了解多宣传国家相关政策，为困难群众提供正确的引导。”
　　正在学校里观看新闻发布会直播的纪伦扬眉吐气，“警察部部长亲自上阵打脸那个造谣的，感觉太爽了！”
　　“目测马上就会看到那家伙被抓起来的新闻。”金格笑道。
　　“最后那段话够解气！网上一群人对政策视而不见，说什么‘社会逼你犯罪不丢人’……真是妖言惑众！”萝铃往巴比基前挪了挪。
　　“以前没觉得这位正部长的形象这么高大啊！”金格感慨。
　　“不管他是为了壹索还是为了警察部，不装死能说话就行，”纪伦说，“要求也不能太高了，难道还指望他和一个来分权的副部长亲如兄弟？”
　　“不是分不分权的问题，而是根本没人能和壹索亲如兄弟，”金格一脸苦大仇深，“连我这种真有血缘关系的都不行。”
　　“那利夏……”萝铃不服。
　　“跟你利夏哥哥是例外……”金格眼睛一转，换了话题，“话说怎么这么久还没人提问采薇姐姐？”
　　金格的话简直堪比灵丹妙药，极其灵验，话音刚落，屏幕里就站起一个栗色短发的女记者。
　　“我是《热带洲北方周刊》的记者，我想请问采薇队长……”
　　女记者刚说出“热带洲北方周刊”的时候，采薇就觉得她不会问什么平常的问题了。
　　《热带洲北方周刊》隶属于热带洲北方传媒集团，正是之前壹索曾和她提过的，最大股东是一家巫术族企业的实际控制人，在当年的那起事件中对魔族的抨击尤为激烈。
　　“据不少民众反映，警察部以及魔族战士，当然也包括采薇队长所带领的魔族特别行动队，对于打击恐怖主义的行动都并不十分重视，请问采薇队长会如何应对士气低下的这种状况呢？”
　　摆在她面前的分明是一个陷阱。
　　先设立“士气低下”的伪命题，再要求她想办法“应对”，实则是要她变相承认执法者不重视打击恐怖主义。
　　“请问你是从什么渠道获取的民众意见呢？你可以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向我说明‘士气低下’吗？”采薇反问。
　　女记者却不肯回答，“那么采薇队长的意思是警察部和魔族队伍里并不存在工作态度消极的情况对吗？”
　　一个典型的封闭性问题。无论她回答是或不是，都是不妥当的。
　　没人能保证警察部和魔族队伍里的所有人都满腔热血忠于职守鞠躬尽瘁，但如果真这么说，未免太过令人难堪，而且她先前的反问也就显得毫无意义了。
　　“自恐怖主义势力蔓延以来，莫明族长曾多次强调执法者要敢于承担责任，保卫人民安全，而我们一直以来也是这样做的。魔族特别行动队与警察部长期保持良好的沟通协作关系，近年破获多起重大案件，抓获多名犯罪嫌疑人。日后打击恐怖主义的高压态势仍将持续，我们捍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决心始终如一。”
　　女记者依旧不满意，越发咄咄逼人，“采薇队长，我现在可以回答您刚才问我的问题了，就在这几天，网上的评论区里都是民众对于警察部及魔族战士的质疑，但从您刚才的回答来看，您对民众的意见显然是不了解的，反倒是对于特别行动队获得的成就如数家珍。我想现在正在观看直播的观众们可能都会认为，网民的意见属实，您带领的行动队虽然被寄予厚望，但缺乏对民众呼声的了解，不能切实体会他们面对社会治安水平下降的担忧和对恐怖势力的憎恨，请问您认为这与战斗队伍的普遍年轻化是否有关呢？”
　　发布厅里骤然安静了下来，头顶的灯光突然就显得格外苍白刺眼。
　　虽说女记者婉转地使用了“战斗队伍的普遍年轻化”这一表述，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就差把话筒戳到采薇脸上，问她是不是经验不足以致无法体会民生多艰了。
　　采薇站在台上直面女记者毫不退避的锐利眼神，直面台下数道炯炯目光，直面镜头外千千万万观众的等待。
　　尔澜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讲台上的纸张。她微微侧头，想要看清采薇的表情，确定自己是否要以提问超时为由把话题截下来。虽说是下下策，但也总比采薇应答不上来要好。
　　屈引和亚姆司也有些担忧地抬眼看了看站得笔直的采薇，又把目光转向女记者。
　　少有记者会如此尖锐地问出这样的问题。
　　但采薇和尔澜都明白，女记者所属的热带洲北方传媒集团同魔族早已结下旧怨，矛盾不可调和，抓住机会引导舆论，他们势在必行。
　　采薇沉默半晌，开了口。
　　“首先我想要纠正一点，你收集到的民众意见是由那段不完整的视频资料引起的，而现在新闻已被证实是谣言，那么由谣言产生的评论自然也是不能够真实准确地体现民众意愿的。至于你提到的不能切实体会民众的担忧和对恐怖势力的憎恨，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这是不存在的。”
　　她停顿了一下，垂下眼睑，复又抬起，直视前方。
　　“我自己的父母，就在八年前死于恐怖分子之手。”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就连屈引和亚姆司也微微侧目。
　　不能怪在座的媒体孤陋寡闻，而是采薇的父母出事时，魔族为了保护她而没有公开她的任何信息。她近年来出现在公众视野里时也极为低调，便没有人想着去挖掘她的经历。
　　“他们生前是魔力洲军区某部的特种队员，在回青阳山庄的路上遭遇了恐怖分子的打击报复，就在我眼前。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遇袭，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差点连命都保不住。”
　　现场一片寂静。
　　有不少记者面面相觑之余也将暗含责怪的目光投向《热带洲北方周刊》的女记者。在提问中暗设陷阱是职业技能，但步步相逼直至被提问者自揭伤疤，那就是提问者的职业操守问题了。
　　女记者显然也是不知情的，露出有些尴尬的神色。
　　记忆在脑海中翻腾，采薇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语声却坚定不容置疑，“从我担任这个职位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继承父母的遗志，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这是我的目标，也是我的荣耀。”
　　“不仅仅是我，警察部和魔族的战友们同样亲眼见过战友的牺牲。鲜血和泪水，将伴随我们整个职业生涯。去年一年，共有三百余名警察和各族战士因公殉职。如果要说担忧与憎恨，那么请相信，我们对于治安水平下降的担忧不会比你们更少，对于犯罪分子的憎恨也不会比你们更轻。”
　　“很巧，八年前，使我免遭敌人伤害的也是壹索。所以前些天我还在想，”她轻轻笑了笑，“完了，两次救命之恩我是不知道要怎么报了。可是没等我想清楚，就看到了网上各种不负责任的揣测。作为当事人，看到自己的战友被肆意诋毁，我很难过。”
　　“我知道，正如我会为我的朋友担心，你们也会为亲人的安全担心，才会更加关注我们的工作。请大家放心，我们不会让子虚乌有的罪名影响工作，也欢迎大家通过正常渠道对我们的工作进行监督。我想在这里谴责的，是不对素材加以核实就配上臆测文字贸然进行报道的部分媒体，别有用心之人大肆鼓吹的所谓我们无法体会民众感情的结论，是完全荒谬且可耻的！他们想要挑拨我们与人民之间关系的企图，也是不会得逞的。在反恐形势严峻的当下，全球各族人民更需要紧密团结在一起，摒弃猜疑，携手并进，共同构建一个安全和平，和谐繁荣的家园。”
　　语毕，采薇落座。
　　“谢谢采薇队长。”女记者匆忙补了一句，也坐了下去，埋头于电子笔记本，尽力不让自己去看周围投来的各异目光。
　　与此同时，壹索坐在病房里，面对着电视，眸光深沉。
　　上一次也是因为她的事而后悔，这一次还是如此。
　　其实他早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啊。
　　如果说直面魔光不躲不闪而是举枪射击只是出于本能，那么在他对她的过分疏离而感到不满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或许他不该逼她太紧的。
　　毕竟，来日方长。

　　可能是由于上一轮问答的信息量太过巨大，之后的几个问题都显得平淡无奇。
　　发布会顺利结束了。
　　采薇走出发布厅，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
　　她的心还没有完全放下来。
　　尽管是出自真心，但她还是害怕自己的那番话直播出去会产生负面的影响。
　　放在包里的巴比基响了。
　　她盯着来电显示看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按了接听键。
　　“壹索……”
　　“我看完了发布会。”
　　“这样啊……”她低头在原地来回走了几圈。
　　“进步很大，辛苦了。”
　　重又听到他和平常一样的语气，某个小小的心结突然就解开了。
　　“今天居然愿意夸我了？”
　　“我有哪天不愿意夸你？”他在“不愿意”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她笑了起来。
　　“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她想了想，“嗯……那天……”
　　“不用说了。”
　　“嗯？”
　　“我说，你不用再说了。”
　　壹索手握巴比基，走到窗边，看着窗台上种着的绿萝藤蔓在轻风吹拂下左右飘动，摇曳生姿。
　　他想起她在发布厅台上的样子。
　　不甚明亮的厅堂里，那个年轻女孩站立的地方，仿若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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