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

　　看似平静的殿试完毕，女帝在朝堂上金口玉言点了状元郎的出人意料之举，在贡生们迈出殿门时就传入了不在场的臣僚的耳目之中，一时间宫门外尽是竞相来“瞻仰”状元郎风姿的家中小辈。
　　韩湜坠在众人之后，脸上的神情一如进宫门前的慎重与平静，丝毫看不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意气风发。
　　只是在迈出宫门之后，灼灼视线之下，他停步回身看了眼远处恢弘的大殿，垂了眼睫，捏紧了在下垂袖中的手，压住太过澎湃的情绪。
　　刚才，在大殿之上，他们的视线曾有半息的相交。
　　他屏息惊诧狂喜，一时之间连细细打量她的念头都不知被遗忘到了何处，只注意到那双漂亮得不可思议，倾尽他所能的字句都不能描绘的眼眸里，飞快地闪过了一点单薄的笑意，然后就隐隐倒映出了他满面通红的脸。
　　通红得像是地里新出又被一场瓢泼大雨冲刷干净用以遮蔽的泥土的红薯。
　　惊得他立即就甩开了脸。
　　居然用那样愚不可及的脸盯着她看！
　　居然还像个不知所谓的臭小子，不知福地就那般撇开了视线！
　　心中的懊恼在此时仍要将他没顶，他只能不断地克制克制再克制，小心地不要让心中几已疯狂的念头引起她的厌弃。
　　正要转身割断自己的视线，宫门口已走出两个禁军护卫，拱手时甲胄相击铿锵有力，“韩状元，陛下命我等三日内随行侍奉。”
　　三日后才是循例的琼林宴，届时定下的才是名正言顺的三甲。
　　就是韩湜如今已是钦定的状元郎，那日若是未曾出席，这名次最少也是悬空再议。
　　女帝在此时派了两个禁军来，防的是什么，简直一目了然。
　　在前面出了宫门的臣僚们脸皮一动，到底还是没露出多少神色来，反而是最前头的安南王回头看了眼，冷哼了声，恨恨说了句，“胡闹。”
　　他自持身份，在女帝面前都以长辈自居，自是不会腆下脸来去质疑两个禁卫军的去留，只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韩湜，等着他自己拒绝。
　　未尽所履职责，何敢贪墨恩惠。
　　读书人通识四书五经，纲常伦理常系心中，自然该有其清高的气节。
　　当场停下了脚步观望的人，心下皆是这般念头。
　　然而韩湜在一瞬间的惊异之后，再次通红了脸，连带着整个耳朵都是欲滴的血色，看着像是被气得不轻。
　　众臣僚心下都松了口气。
　　不是他们不舍得一个没有丝毫背景，不知爬多少年才能爬到高位的状元头衔，而是昌蘅女帝对这位状元的心思显然有些难言，若是……
　　便只是一个帝侍之位，他们也给不起。
　　松了口气，正等这位说出确切的推却之词，寂静的宫门口却响起个疏朗的男声，轻咳了声掩饰掉几分意味，“既是陛下好意，韩湜却之不恭。”
　　无论她给的是什么，便是会将他冻死的冰块，他也要双手捧着捂在怀里。
　　不，还是双手平举着捧着好了，捂着会捂化了。
　　韩湜转过念头，再次咳了声盖住又发烫的脸，朝两位禁卫军拱手施礼，“请两位跟韩某移步。”
　　说完他和周围呆愣住的众人拱了拱手，施施然扬长而去。
　　被留在原地的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仍旧是安南王跳着脚骂了两句，“斯文败坏，简直就是斯文扫地！”
　　他闹了两句，又想到这件事到底还是金銮殿上的那位整出来的，转头就想朝着大殿方向上再来几句，一侧的安东王笑眯眯地展了手里的折扇，美人面上大幅地留着白，“昌蘅行事，倒是真有些像先皇了。”
　　先皇为人，年少时期多是意气用事，护起人来丝毫不讲理智，最后几年接连的变故中才大改了性情，暴虐非常，连该留的情面都不再顾忌。
　　若不是她突然暴毙，昌蘅在动荡中仓促上位，除安东王外的三位王爷怕都已满门抄斩，坟头的草都有四五岁小孩般高了。
　　是以，三位王爷惯常爱说先皇坏话，却也被一堵就哑口无言。
　　安南王张了张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鸟，愤愤转头离去。
　　.
　　而此后三天，无论是何人携了何种理由去拜访未来的状元郎，俱都吃了个闭门羹，他客居的旅店的跑堂脸都要笑僵，就怕这些贵人或者是未来的贵人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把小小的旅店整个掀翻。
　　皆因韩湜不是让两个禁卫军挡着人不见，而是他干脆就带着两个禁卫军，在当天回到旅店关上门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天，他真的没有被任何人找到？”
　　昌蘅靠在御座上，太过宽敞的御座坐一个人其实并不舒服，那些精致的凤凰靠起来有些硌人，引得她总忍不住换着姿势。
　　“满镐城的皇亲重臣都在或明或暗地找他，居然就没有一个人找到过？”
　　她点了下食指，侯在一旁的侍人立即就端了碗切得只有指甲大的桃脯上来，捏了粒在嘴边，舌尖一卷将其带走，嘴角的笑意终于勾了出来。
　　殿中跪着的禁卫军首领恭敬地低着头，沉声应答，“属下也曾派人寻过，一日又半都未得报，幸有派出的那两位禁军传回了消息，说是在安南王府的恭房。”
　　昌蘅被刚咽下去的桃脯呛到，剧烈地咳了好几声？
　　“他居然在安南王府的恭房？！”
　　先不说镐城的皇亲重臣有谁敢去安南王府上搜人，便是搜了，也没人会想到只有在某种特殊需要时才会拜访的恭房。
　　这韩湜，真是让她不断惊讶，却又忍不住赞叹欣赏。
　　真真让她嫉妒自己当天的眼光。
　　“是，说是在春闱后托同乡找的临时活，已上工好些天了，是以也未曾有人怀疑。”
　　昌蘅“唔”了声，推开已吃了大半的桃脯，起身让侯在一旁的侍人上前更衣，帝王的仪仗摆开，朝着琼林宴的殿宇行去。
　　众人在仪仗前跪拜行礼，昌蘅漫步从中行过，铺展开的衣摆扫过韩湜扣在地上的手，像是情人间无限柔情的抚慰。
　　韩湜浑身颤了颤，怕玷污了她，理智犹豫着要挪开，情感却万分不舍。
　　他甚至还并拢食指和中指，快速地摸了下。
　　冰凉的丝绸上没有她的体温，但却能荣幸地离她那般近。
　　他自觉那一下摸得还算克制，至少没有任由心中疯狂叫嚣着的念头扯住衣摆再捆住她的人，而被摸的昌蘅却像是感觉到了一般，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弯腰伸手扶他。
　　“朕钦点的状元郎，听说这三日过得甚是热闹？”
　　韩湜正被她的前缀说得有些耳热，突然就感觉到被她扶住的手心里被塞进了一小团纸，硌得他的心飞快的跳，剧烈得要直接破门而出。
　　于是，心心念念了许久，在之后都还被他当成纪念，边羞愧边铭记着的两人间的第一句对话，被惊喜吓呆了的他只垂了眼眸，像是被挑开了红盖头的新娘，掩着通红的脸答了个鼻音。
　　“嗯。”
　　昌蘅发出了很轻的一声笑。
　　大抵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
　　.
　　宴会过半，昌蘅起身更衣，路过一侧的小花园时挥退了众侍人，一进门就看见了站在丛正绚烂的杜鹃旁边，不住地朝着这边张望的韩湜。
　　刚才在宴席上，面对各方的刁难都沉稳得不像是个将将要加冠的少年的状元郎，在此时看着却很有几分少年人的局促滋味。
　　在瞬间，昌蘅极度敏锐的直觉就再次和她确认了一件事。
　　这个被她选中，在不久的将来会面对腥风血雨的状元郎，似乎非常深刻又执著地恋慕着她。
　　这对她之后的计划，几乎是如虎添翼。
　　至少，她不用时刻防备着他的临阵倒戈。
　　“韩湜。”
　　昌蘅字正腔圆地叫着他的名字，被叫到的人浑身一颤，又一次通红了脸，掀了半边衣摆，唱着诺就要下跪。
　　昌蘅没阻止，只在他膝盖快要着地时开了口，“你之后，想永远这般和我相处吗？”
　　“君臣之仪，面见必须叩拜，相距不得近丈，言行举止皆三思而后行，不交心，不媚上，不亲近，连话句家常都得斟酌又斟酌，然后，再建议朕广纳后宫，绵延子嗣，或者是将自己的亲近之人送入宫中，只为争帝子的生父之位。”
　　她放缓了语调，说得甚是清晰。
　　韩湜自认前面都能做到，在那句“然后”往后，却是难以自持地屏住了呼吸。
　　他张了张嘴，伸手想要摸下她的衣摆确定她就在身侧，而不是在何人的怀里，却到底连摇头都不敢，竭力说服自己不要有这般异想天开的念头。
　　然而有人讲他的念头说了出来。
　　“你做不到，韩湜。”
　　昌蘅伸手想拿点东西咬着，想到现下旁边连个侍人都无，只能略显烦躁地磕着自己的指甲，正要开口说，面前恭敬地捧出一双手，洁白的手心里安放着嫩橘色的几个桃脯。
　　成色比不上她惯常吃的，连大小都不合意。
　　昌蘅有些不想伸手拿。
　　韩湜举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抬头飞快觑了眼她的神色，略有些凝重，还有点嫌弃，心下一转就自觉想到了原因，急急地想解释。
　　“赴宴前，我，”他停顿了下，有些不太情愿却又压着那点不情愿换了自称，“臣已沐浴更衣，细细整饬了。”
　　所以，不要嫌弃他。
　　他犹豫了一整天，到底还是想着是昌蘅在找他才让两个禁卫军透露了行踪，之后却又一直在担心被她嫌弃。
　　昌蘅又笑了一声，带着些显而易见的笑意。
　　“韩湜，你很恋慕我。”
　　她用绝对笃定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韩湜瞬间头脑发白，冷汗浇了一身，正想着如何应对，她已经接了下一句。
　　“如果朕说，朕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你的恋慕，你能让朕利用你的恋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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