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雪星辰

　　暗夜幽幽，如巨大帷幕盈满寂寥天地，将一个个正在上演的感人至深，抑或令人发指的故事尽数笼罩其中，仿佛尽在咫尺，触手可及，却又那般迷离缥缈，不论如何也看不真切，引人瞎想，惹人觊觎，也许世间之事从来如此，才惹得无数痴人不惜一切地窥探追寻，义无反顾。

　　那些仿佛从来不知疲倦的飞雪，在银光照耀下显得分外苍白，一如此刻那张布满黑斑的脸。

　　如俎上鱼肉般被死死钉在屋顶的女子，出乎意料地没有挣扎，只是转过头，一双华光熠熠的小眼蕴着莫名情愫注视一旁漠然而立的冰辰。

　　点滴泪水倏然滑落，映着凄凉银光无助摇曳，滴在那冰冷坚硬的石板上，也似莫名滴入了他的心里。

　　“傻蛋，你不救我么？”

　　不论她怎样尽力让语气显得柔和，那嗓音依旧嘶哑沉闷，晦涩难听，那个一脸漠然的男子，却似受到什么刺激般，单薄身躯猛然震了一下，双手也因握得太紧而微微颤抖。

　　无边夜色之中，似有莫名情绪迅速升腾澎湃，就连漫天飞雪也变得迟钝许多。只是那个手握犀利银光的暗影，却似什么也未感觉到般，依旧一步一步，朝着那个满脸无助的丑陋女子，缓缓走去。

　　似乎带着几分迟疑，那个神色异样的男子终究还是轻喝一声，身躯化作凌厉金芒，向着前方诡异暗影疾驰而去。

　　风声凄厉，乱雪纷飞，浓烈金芒转瞬而至，那暗影却理也不理，依旧向着那个模样狼狈却带着明显得意神色的女子从容走去。

　　“嘶——”没有任何阻碍般，凌厉金芒径直穿过暗影之后，在二人身旁一丈处戛然止住，现出一脸疑惑的冰辰。

　　这种感觉是什么？那暗影分明真如虚影般空空如也，可穿过她时却这般清晰地感到冰冷死寂又如此真切的生命之力触过肌肤，恍若巨大冰河流过周身，那凄凉绝望，无助落寞便这般萦绕心间，久久不散。

　　“你要救的人在那里。”

　　深沉语音凭空响起，甚至无法辨出男女，只是这般在沉寂夜色中幽幽荡漾。

　　冰辰眸中异光炯炯，注视这古怪暗影良久，方才顺着她的指引，缓缓转过头去。

　　与此处一街之隔的一堵院墙上，厚重石壁之上大小裂痕纵横交错，恍若一张饱经岁月磨砺的脸，在清扬晚风之中无力颤抖。

　　一个人形凹陷，赫然镶在右侧墙体之中，更有细长血迹纵贯其上，狰狞可怖。

　　便在那凹陷底端，一个面无血色的绝世女子，正恬然躺在冰冷街道上，几丝秀发，随着轻柔晚风不时掠过惨白腮边，带着不尽落寞凄楚，轻轻颤动心弦。

　　她的双目轻轻闭合，似终于看透世间执念痴缠，辛酸痛楚，便这般舍弃所有，安然睡去。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有殷红血印逐渐蔓延，如这岑寂夜色中桀骜盛放的花，望之触目惊心。

　　白雪优柔，轻抚那那个恬然静卧的女子，在她的面颊腮边缓缓消融，为她拭去嘴角残血，抚平微蹙眉间。

　　“不！”

　　仿佛幽幽古城也为之震撼，那个泪流满面的男子不顾一切般掠到她面前，紧紧握起苍白玉手，掌间浓郁光华涌处，夜色飞雪纷纷退散。

　　“你不可以死，不可以死……”

　　他如茫茫天地间最无助的孩童，那般无力地哽咽，这般绝望地呢喃。

　　那个瞬间，仿佛整个世界再次离他而去，只余他一人，在无尽长夜中绝望啜泣，痛苦挣扎。

　　那个瞬间，仿佛百年来积聚的苦楚悲恸决堤而泻，顷刻之间将他的理智全部摧毁。

　　他如最渺小的舟，在无边雾海中迷茫徘徊；他如最愤怒的兽，在空旷天地间凄厉嘶吼！

　　“你……”

　　一只冰凉彻骨的手轻轻抚过腮边，似欲为他拭去些许泪水，却因太过无力只能滞在那里轻柔颤抖。

　　“你竟会为我落泪……”

　　笼在二人身边的光晕猛然颤抖一下，冰辰仿佛用尽全力般抓紧那只惨白如雪的手，对着那个努力张开双目的女子，猛烈点头。

　　“你不会有事的，我愿用我的生命作为交换……”

　　点滴热泪滑落腮边，一丝暖意透过肌肤渗入心间，那个无力喘息着的女子身躯猛然一震，黯淡眸中竟显出不尽欣喜。

　　“你还要去寻让姐姐复生的法门……而我，不可能是你姐姐的……轮回……”

　　她似要努力抽回那只握在他温暖掌间的手，可终究还是无法做到。

　　“我今年已有百三十岁了……”

　　“不论你是谁，我都不会让这张容颜再一次从我面前逝去！”那个男子神色决然，于漫天飞雪之中缓缓抬起头来，凝望那片洒满星辉琼光的幽幽夜空。

　　“你知道么……每次看到那漫天星辉……我都会莫名地安心，仿佛，仿佛……”

　　她的声音愈发微弱，终随悠悠雪霰一起，被柔和夜风无情吹散。

　　“不啊！”

　　恍若巨兽怒吼般撕心裂肺的呼嚎震彻天地，浓郁金芒从那渐欲变得剔透的男子周身骤然涨起，顷刻间吞没百丈方圆，所过之处，屋崩地裂，碎石如雨，更伴着无数凄厉惨叫，可怖之极。

　　距离这惨烈景象颇远的一处客栈里，除了第三层第八间客房外，所有房间的灯俱已熄了，这家再平凡不过的小店，便这般沐着沉寂夜色，在这古城一隅最不起眼的角落，默然伫立。

　　那间唯一亮着灯的客房里，虽然打扫还算干净，陈设也俱是些稀世珍品，但布局却十分凌乱，箱柜桌椅东一件，西一块随意放着，两块颇为雅致的画屏，一块立在居室正中，另一块则斜倚在窗边，也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桌旁那张紫檀木的大床，比寻常床铺大出许多不算，周围既无垂饰也无幔帐，便那般突兀地摆在最显眼位置，虽然床上衾被叠得颇为整齐，而且都是上等布料，但生人看来怎么都会有些别扭。

　　与那双冷对坐在圆桌之前的三生悦妙目流转，微微扫视了一下室内陈设，明眸之中鄙夷神色一闪而逝，当下对那一脸正色的男子娇羞一笑，柔声道：“不想先生这等大贤大才之人的居室中，竟无半册书卷，当真有些出乎小女子的意料。”

　　“哼！你个无知女流懂些什么，当今世上都是些虚伪造作，假公济私之人，他们所著之书不过打着仁义道德的幌子招摇撞骗罢了，读这种书岂不污了本先生的慧眼。”

　　那双冷轻捋散乱胡须，大义凛然道。

　　“先生见解当真惊伦绝世，小女子佩服之极，不过，我还以为……”三生悦明眸熠熠，朱唇轻抿，似笑非笑地看着双冷，那神态风情，简直连满室摆设都有些沉醉。

　　“你以为怎样？”那双冷吞了好几口唾沫，一双鼠目假装看向一旁，却不时斜过来瞟一眼那摄人心魄的美丽女子。

　　“我还以为先生有过目不忘之能，因而将那看过的书都丢了呢……”

　　“这个嘛……这个过目不忘的本事本先生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没找到能入法眼的东西罢了，呵呵……”

　　“双冷先生果然不凡！”三生悦竟真如十分佩服般拊掌叹道，随即妙目一转，对那双冷娇笑道，“先生不是要指点小女子诗文，不如我们这便开始吧。”

　　“好啊！”那双冷眉毛一挑，急不可耐般站起身来，绕到三生悦身后，一把将那柔弱女子搂在怀中。

　　“双冷先生，你做什么？”三生悦故意惊叫一声，一脸惊惶道。

　　“哼！你跟老子装什么贞洁，你那歌词之意不就是说你个小娘子耐不住闺中寂寞因而十分苦闷么，今日有老子来安慰你不正称了你的心意！”

　　那双冷闭着眼在三生悦秀发之上又亲又闻，脸上神情陶醉不已，阵阵馨香扑入鼻孔，他只觉一身骨头渐欲酥软，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先生乃大贤之人，似我们这般怕是不好吧。”三生悦语音轻柔，更似带了蚀骨销魂的媚意，说得那双冷身子颤了好几下。

　　“呸！你个小娘子也是被那些假仁假义之徒毒害太深！”那双冷一边骂，一边指着床铺道，“你看到老子这张床，最先想到的是它作工精巧还是那云雨人伦之事？”

　　“先生真坏。”三生悦一声娇笑，听得那双冷险些瘫软在地。

　　“老子这叫坦率，那些满口礼法道义之人，到了晚上还不是和老子做着同样的事！”

　　“嘿嘿，先生说得有理，只是有一件事，或许您还不知道。”

　　“这世上还有老子不知道的事？”

　　“嘿嘿，那便是这世上虽有你们这等畜生败类，却也有许多真仁义真性情之人！”

　　那三生悦声音忽然一寒，纤细双臂猛然锁住双冷胳膊，娇躯微沉，便把那个未及反应的男子从头顶翻过，重重摔在面前圆桌之上。

　　“咔嚓！”

　　半人高的檀木桌案顿时被砸得粉碎，那双冷头上身上血流如注，疼得在一地木屑之上翻来滚去，龇牙咧嘴，哪里还有半点清高模样。

　　“你，你，你……”那遍体鳞伤的男子指着一脸不屑的三生悦，想骂又不敢骂，一张脸扭曲得像长歪的茄子般，当真滑稽之极。

　　“我怎么了，双冷先生，您不是怕小女子闺中寂寞，要安慰我吗，嘿嘿，那就来陪小女子玩个痛快吧！”

　　说罢抄起半截桌腿，生生把那双冷左臂钉在地板上。

　　“啊——”鲜血如注喷涌，双冷一声惨叫竟比狼嚎还要凄厉几分。

　　“这一根，是为了忠武将军！”三生悦目光冰冷，杀意腾腾，哪里还有半分娇羞柔弱模样，瞥着那猪狗一般在地上翻滚的双冷，鄙夷说道。

　　“这一根，是为了淳于姑娘！”话音落处，又是半截桌腿钉入双冷右臂，疼得他半个身子几欲坐起，一双鼠眼险些瞪出眼眶。

　　“这一根，为了……”三生悦玉脸含煞，方才举起第三截桌腿，忽然喷出一大口鲜血，窈窕身躯颓然瘫倒，不可置信般看着那个浑身浴血却忽然开始狞笑的男子。

　　“哈哈哈……你以为了老子纵横天下十几年都是白混的么，我若不知道你的底细岂敢带你来到这里！”

　　“你……怎么可能……”三生悦银牙紧咬，双目圆睁，用尽全力欲上前把手中桌腿插入那个男子的心口，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移动半步，看着周身肌肤迅速干瘪枯萎，终于绝望地闭上双目，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羽凡……”

　　雪，依旧那般优雅地飘着，带着遥远苍穹的亲切问候，从不在意归宿何方。

　　不论落到远处街市，还是脚下废墟，那舞姿始终婀娜缠绵，婆娑曼妙。

　　便在延伸百丈有余的残垣断壁之中，满脸愤恨的冰辰被无形巨力锁在半空，周身金芒流转不已，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

　　一团幽幽暗影，面对着他默然而立，微风过处，飘雪轻轻摇曳，那一身墨色披风却如雕铸一般，抖也不抖一下。

　　不知为什么，冰辰忽然觉得那女子手中银光竟有些似曾相识，却终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如蝼蚁般弱小的你凭什么与我敌对？”

　　深沉话语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恍若是这无尽夜色直接同他对话。冰辰双拳紧握，眸中愤怒仿佛可以燃起火来，却终究无法摆脱束缚。

　　“便这般毁灭你实在无趣，今日我且放过你，一年之后你若还是这般羸弱，我便杀了那个雪国祭司。”

　　“……”

　　“对了，我的名字叫做朔月，有我出现的地方，便不会有月亮……”

　　那团暗影似有意抬头看了看西天半月，然后随着幽幽话语缓缓消散，只剩凄风残雪在暗夜废墟之上落寞飘零。

　　周围巨力猝然散去，冰辰落地许久，仍旧重重喘息，一双异光炯炯的眸，注视着天际半月，轻轻叹了一声：“朔月……”

　　“吼啊！”伴着一声似曾相识的凄厉嘶吼，那轮半月竟猛烈地颤抖一下，然后在那个男子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化成一道银光，十分迅捷地朝东天掠去。

　　浓重乌云豁然涌起，由西方天际开始，竟以比那月亮更迅捷的速度蔓延开去，转瞬遮住漫天繁星。

　　冰辰双眉紧皱，以他的修为眼力，很快便看出一只体长百丈有余，虎身牛头的凶兽正掩在浓云之中，挥起遮天双翼，朝那狼狈奔逃的月亮疾驰而去。

　　那个男子身躯不禁一震，虽然体型大了数十倍，但这分明就是白日里当街行凶的恶兽穷奇。但见那巨兽张牙舞爪，目放凶光，口中不时发出凶戾嘶吼，看去竟似什么都不放眼里般，骄横凶残之态毕露。

　　那月亮刚刚逃过中天，便被浓重乌云湮没，一时间夜空咆哮连连，大地黑暗肆虐，天地间，仿佛有无数凶灵恶兽贪婪窥伺，可怖之极。

　　冰辰也不迟疑，当下冷哼一声，化作凌厉金芒，朝半空之中那正肆意撕咬着月亮的恶兽，毅然决然地飞驰而去。

　　“吼啊！”

　　那穷奇似对这道萤火般逆天而上的金芒颇为忌惮，当下怒吼一声，不再撕咬，而是张开十丈巨口，将剩余残月一口吞下，然后瞪开巨大赤眼，全神戒备转瞬而至的金芒。

　　那光芒这般细小，如碧落神女遗落红尘的丝，在幽暗天地间孤独摇曳。

　　那身影这般决然，带着前世今生的不灭夙愿，在阴风浓云里桀骜飞翔。

　　“为了再一次轻抚那张温婉面庞，我早已不惧什么宿命轮回，若你的出现注定让明月消陨，便用我的生命之火在苍穹之上重新燃出希望！”

　　浓云如金石般厚重，与如丝金芒相接处电芒火光剧烈翻腾，那个男子周身衣裳尽数碎裂，鲜血如注喷涌，仿佛每深入一分，便要消耗一丝生之希望。

　　他的躯，在苦痛中麻木；他的眸，在黑暗中闪耀。

　　他的心，在希望中跳跃；他的魄，在光明中燃烧！

　　他周身剔透如冰，仿佛随时都会归于虚无；他身躯颤抖不已，仿佛随时都会力尽坠落。

　　只是，那只笼在金芒之中的右手，恍如墨色天幕中最桀骜的星，依旧那般孤独而倔强地闪耀着。

　　如果，在那无边黑暗之中不曾迷茫！

　　如果，在那挚爱之人面前不曾退却！

　　如果，能再回到那个绝望凄冷的瞬间——

　　甘愿就此付出所有，只为留住那一抹恬淡笑颜！

　　“吼啊——”

　　中天凶兽发出不可置信般的嘶吼，暗红魔血几如骤雨狂洒。

　　漫天飞雪因恐惧而战栗，不可一世的浓云于风中无助涣散。

　　琼光曼妙，星辉如水，一弯半月洒下柔和光晕，轻抚那个在幽暗天地间无助坠落的身影。

　　晚风清扬，在残垣断壁之间瑟瑟回荡，无数双明亮抑或黯淡的眸，和漫天繁星一同注视着那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男子。

　　“你们可都看到此人藐视王法，于我银城之中寻衅私斗？”

　　“是！”

　　王辉双眸炯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流星般坠落的男子，一袭红袍在星月之下猎猎舞动，身后一众雪卫周身迅速腾起黑烟，未及惊惧已形销骨碎，化作一团团齑粉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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