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纪

　　在过去的六个月里，小妹遇到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
　　形形色色等级不一的人贩子，赶车的卖货的，撑船的套马的，六个月以前，她还不知道集市是什么样子，可是现在，只要她看一眼你的衣服与姿态，她就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来你是集市里卖包子的还是客栈里扫地的。
　　但是，小妹见得最多却总也猜不透的，就是周围和她一样插着草等着被卖的孩子们。
　　几乎每一天她都要被带到集市上插草。
　　带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从穿有洞的布衣换到穿没有洞的布衣，再换到素色的绸衫，再到艳色的绸衫，最后，是眼前这她叫不出名字，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衣服。
　　爹把她卖出手的那一天，像背一只小猪一样把她捆着背在背兜里，一个人给了爹三个大钱，就把她从背兜里提了出来，那人的一輛板车上也是像拉猪一样一层又一层捆了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的小孩们，有的比小妹小一点有的比小妹大一点。
　　小妹也被他塞了进去，在小妹后面正好压着一个大概四五岁的小女孩，那人把绳子在小妹身上绕过去一勒，像绑两块腊肉小一样把她们绑在一起，小女孩就被小妹压得直哭了起来，那人却像没有听见一样径自走开了。
　　小妹不敢讲话，想扭一扭把绳子弄松一点，爹却看见了，笑着走过来拍拍她的脸：“你想跑啊？别怕，跑不了了，记住，你天生就是婊子，好好当婊子哟。”
　　小妹没有说话，那被她压在后面的女孩却突然哭得更凶了。
　　爹又笑了一下，“聒噪”。
　　说着就从地上随手抓起一把泥巴塞进那女孩嘴里，仿佛给画眉鸟添食那么自然，女孩拼命扭着头，湿热的口水不停溅到小妹的后脑勺上。
　　爹看了一眼开始拉车的那人，又掂了掂手里的钱，盘算着接下来是做叫化鸡还是莲藕鲑鱼，便转身慢悠悠走了。
　　身后的小女孩似乎越来越喘不过气，拼了命地挣，小妹觉得腰间缠过的麻绳都要被崩断了，左右的孩子们也被那女孩临死时的挣扎打得不轻，却没人开口，小妹觉得那女孩的力气终于渐渐弱下去了，她慌起来，生平第一次大喊大叫：
　　“喂！喂！她要死了！她要死了！”
　　拉车的人拉着车慢慢地走，好像他本就只是一头蒙着眼睛的骡子。
　　不知是谁在哪里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没用的，他是个聋子。”
　　紧紧贴着小妹的后脑勺，那女孩流的口水开始渐渐变冷了，四周慢慢黑起来，连女孩的身体都终于变得冰冷僵硬。
　　小妹睁着眼睛，想起来过年时候山上下了大雪，黑狗和狸猫跟着她跑到了山上去，自己一下子倒在雪里，手手脚脚全部陷了进去，又干净又冰冷。
　　那人终于停下来休息，走过来检查绳子有没有松动，发现小妹身下的那具死尸时，他颤了一颤，赶紧三两下扒拉出来，等他确定死得没救了时，他气得一巴掌扇在小妹脸上。
　　要不是怕又赔一个真想打死这小娼根。
　　小妹把火辣辣的脸转过来，一动不动地直直看着他，吓得他以为又死一个，便把脸贴近去仔细瞧，没想到，小妹吐了他一口口水。
　　那人抹了一把脸，然后用同一只手去盖住小妹的脸，把口水全部擦在她脸上，最后还是在出气和保本之间选了后者，讪讪地走开了。
　　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小妹在迷迷糊糊间醒来，一转脸看见那女孩在地上直直瞪着眼睛看着她。
　　小妹不免又在悚然起来，可是自己却开始向后退了—那人又在拉车了。
　　女孩的尸体却就这么扔在小树林旁边，直到小妹走了很久，都还能看见那女孩的眼睛定定地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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