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

　　春寒料峭，冻云黯淡天气。
　　远山如墨晕开，而烟色愈浓，愈发看不真切。这一连十多天的阴雨，至今日才依约有些放晴。青石地面上仍有水洇的痕迹，而石缝间已冒出新绿草芽，引得些鸟雀啄戏，泼辣辣尽是春意。
　　苾园位于山庄东隅，园后便是括苍山。园子被一条枕虹廊一分两半，廊东是药圃，廊西是丹房。廊下引了星玄湖水，另辟一渠灌溉药草，谓之凝碧，潺湲如缎，淅淅泠泠。渠边簇种着留夷若荪薜荔一类香草，郁郁芬芬。
　　杜蘅正站在廊下，指点一众十多岁的学徒识辩药草。未经炮制的药草与处理过后的草药相差甚远，有些药草样貌相似无二，实际药用却是天差地别。因此，识记药草也是山庄弟子日常一件功课。
　　杜蘅本执摇光星位，司教引，教习弟子便是分内之事。然而今日不知怎的，偏有些心绪不宁。她一边留心注意着圃中弟子们的情况，一边提了裙子顺势倚坐在长廊栏杆上，手中翻来折去，却是一株蓍草。今日早起，从谷口巡视回来时，竟发现庄门前一棵多年未曾打苞的老桃一夜之间开满了花朵，灼灼如云蒸霞蔚。事出反常，必有妖。杜蘅心下起疑，方才便顺手从园中摘了一株蓍草，折成占卜的起势，想要卜上一卦。然而她低头想了一会，又松开了手。若真有何意外，天枢阁中那位的通灵术不知比她高深几何，应当不会毫无示警。或许，只是她多心罢了。
　　“蘅姐姐！上回授课时我便没有听清楚，你快来瞧瞧，这究竟是什么药呀？”一个娇小的女孩子跑来拉着杜蘅裙角，费力地举起手让她看一把车前草。杜蘅笑了笑，摸着她的头解释道：“这是车前，其花淡绿……”话未完，却陡然神色大变。
　　苍颀榕树高处，蓊茂的枝叶间，扑棱棱飞过一只黄雀。
　　那是守卫山庄的弟子放出的紧急信号。
　　杜蘅反手一拍栏杆，借力跃上廊顶，长裙漾开，足不点地向谷口飞去。空留园中学徒，面面相觑，不知为何。

　　甫一出苾园，恰便撞见防风领着卫队向庄外疾行。杜蘅拦住了他，匆匆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防风难得神色肃凛，道：“信号应是苍术所发，他们在谷口西北方遇上一支劲旅，对方硬要闯阵，不知现在是否已经交手。事态紧急，一时也不知对方人数，我干脆抽了山庄一队侍卫，万一情况不妙，也好拖得半日待援。”
　　杜蘅心下一沉，“那庄主呢？天枢阁怎会毫无动静？”
　　防风道：“听半夏说，庄主今晨起来脸色便不好，又不知为何执意要开天枢镜起卦，镜闭之后便屏退众人，吩咐谁也不许惊扰。这个当口谁会去问？我还是先去谷口看看吧，你多留心，一旦有变，无论如何也要禀告庄主。”
　　杜蘅颔首应下，看着卫队疾行出山庄。转首看向身后，隔着星玄湖上渺渺轻雾，望见湖对岸天枢阁伫立沉默如山，眉间是挥不去的愁意。

　　“各位无论是敌是友，既到了九曜山庄，少不得要守些规矩。阁下既无入谷令牌又无信使引见，却意欲闯入七星谷，若是再动武，莫怪九曜山庄不留情面。”侍卫长苍术长剑横举，正是一招“平沙落雁”的起手式，他身后数个山庄守卫剑尖点地，已然战意四溢。
　　对面一行人却有些古怪。打头一个小山般高壮黝黑的汉子，说话恶声恶气，动辄破口大骂。他之后十多人，均身着黑衣，行止利落，刀刃微卷滴血，仿若浴血修罗，却又聚成团状。若论对敌，山庄守卫少于来人，我众敌寡时应左右合围包抄，决不会如同他们这般阵势。那壮汉之前曾言要山庄最好的大夫随他们下山，想来是要医治什么人，然而究竟何人对方又不肯言明。难道他们围成一圈，便是在保护那个人？如此说来，他们也不过是来求医，虽不能放行，亦不至动武，传出去只怕于山庄声名有损。苍术权衡一番，到底不曾贸然动手，只好两方僵持着。
　　谁知那汉子像被踩到痛处一般，大声嚷道：“什么死人规矩，爷爷我便打得你娘老子都不认得，看你治不治！”他拔出背后大刀，暴吼一声劈下。苍术未料他突然开打，也不知对方实力，不敢硬接，一个旋身躲开刀锋。凝神一看，落刀处的大石竟已裂成两半。
　　大汉哈哈大笑：“看爷爷的大刀劈开你这狗屁山庄！”
　　亟亟赶到的防风正听见这一句，怒极反笑，“好大的口气！九曜山庄落成百年，当朝天子也敬三分，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劈开！”他抽出腰间分水刺，峻声喝道：“天玑防风，领教壮士高招！”
　　大汉见他刺来，忙提刀格挡，不想却被暗劲震退数丈地。那十余黑衣人见山庄援手已到，虽不愿动手，但也只得即刻分列阵形，当中八人挺身拔剑出战，余下紧紧围靠当间。一时间，山庄守卫与这九人战成一团，剑影刀光纷杂缭乱，坡上飞沙走石。黑衣人显然训练有素，招式凌厉而又古怪，彼此间分合井然。山庄守卫也非寻常弟子，九曜山庄虽以医术扬名，却同样注重武修，凭藉人数众多，竟未让黑衣人占得半分上风。
　　正战得难解难分之时，平地里蓦然刮起一阵旋风，扬起无数绿叶，遮天蔽日。这绿叶看似柔软，却灌注至刚内力，每一片如薄刃，叶过见血，漫天飞旋着向众人袭来。厮杀在一处的双方一惊，连忙各自闪避。那大汉身躯魁梧，闪避不及，手背上顿时便被绿叶划出一道血痕来。
　　霎时间风平叶落，防风领着山庄弟子退至一边，齐齐挽剑行礼，朗声道：“属下参见庄主！”
　　另一边的众人神色一紧，明显更加戒备。
　　山间传来一声清啸，高大繁密的梧桐树顶，飞出一只通体青碧、尾羽华美的大鸟。黑衣人中有人低呼：“是青鸾！传说中的神鸟！”
　　青鸾舒展双翅，稳稳落在地上。鸾鸟背上一人冷冷开口，声如碎冰击玉：“既是求医，这般无礼，总该吃些苦头。”说罢也不见有何动作，那壮汉却“哎哟”一声跌倒在地。身旁的人惊忙去扶，细看之下，一根细小的银针正颤悠悠钉在膝间。
　　陆深昏迷十三日，这时只觉耳边杂声如雷。将才竭力睁开眼，便从重重人群中一眼看见，青鸾悄然落下，有一人衣冠胜雪，朗如玉山，世无其二。
　　他再次昏迷前，只依稀听得一句“抬进去”，之后便彻底陷入了黑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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