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山河入梦

　　“明夷？”

　　解明夷蓦然惊醒，只见裴流霆正皱眉望着他，远处传来了更鼓的声响，更衬得洛阳的夜晚寂静无比。他几不可闻地一叹，淡淡道：“想起了些陈年旧事，劳裴小将军费心了。”

　　“无妨。只是我俩在此处耽搁略久，还是速速回去为好。”

　　解明夷闻言颔首，将书信塞入怀中。两人依原路掠了回去，不一会便听到耳边响起了嘈杂之声，近了便见亲迎队伍乱作一团，阿魏更是趴在地上觳觫不绝。解明夷和裴流霆相视一眼，警觉的将手搭上了兵刃，四顾而立，屏息细听，只觉除亲迎之人喧闹不绝以外，整个洛阳城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毫无声息，更无半分杀气环伺，心中不免暗暗奇怪。阿魏见了他二人则如同大赦，手脚并用，几步爬到他二人身前，一把抱住了解明夷的大腿，嚎道：“解道爷！大、大事不好了！”

　　解明夷蹙眉，方想开口，便听得裴流霆在旁沉声喝道：“乱说什么！连你家公子都不认得了吗！”

　　阿魏浑身一震，连忙改口道：“方才少、少爷和裴小将军刚走，就有一个黑衣人说是来抢、抢亲，刹那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那叫一个…”裴流霆一沉眉，手中雪月登时银光一闪，阿魏吓得连忙言归正传：“那黑衣人不知使的是什么暗器，出手极快，打、打伤了不少人。一众七秀弟子都追出去了，现、现今还没回来……”

　　裴流霆从阿魏手中接过了暗器，仔细查验了一番，道：“不过是寻常泥丸而已，倒不必担心。”

　　解明夷却仍是心急如焚，颜则安将此等大事交付于他，纵然他有万般不愿，也必须将此事做个尽善尽美，又怎能让新妇子都被人半道劫了去。思至此处，忽听得耳边一阵足踏瓦片之声，他心中一凛，左手掐起剑诀，右手握住剑柄，抬目望去，唯见夜空之中，绯色衣衫迎风飘举，环佩相击而鸣，不是月歌行一众是谁。

　　他长舒出一口气，稽首道：“颜某姗姗来迟，实为抱歉。娘子可无大碍？”

　　月歌行只淡淡的“嗯”了一声，身形一轻，从青瓦上跃了下来，双足落地好似鸿毛飘落，竟无半点声响。解明夷内心暗暗赞了声好轻功，伸手将月歌行扶至了婚车之上。方才吵闹打滚的阿魏与颜家家臣此刻也连忙噤声起身，举起团锦行障、羽葆、长扇诸物，护送着婚车返程，只偶尔低声发出几句“哎呦”的叫痛声。中途出了这么一档子怪事，虽是有惊无险，但众人心中难免有些上下打鼓，故而皆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裴流霆策马走在最前，一手持缰绳，一手紧紧握住手中的银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敢有丝毫怠慢。

　　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颜府大门朴拙的檐角与鸱尾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屋角的惊鸟铃与灯笼一齐随风而动，影影绰绰，煞是好看。解明夷辞别了裴流霆与七秀诸位弟子，这才发现那清瘦的男子不知所踪，方想发问，转而又想到，方才途中生事，那七秀男弟子许是去追那抢亲的黑衣人，月歌行一众既按下不表，定是无甚大碍。解明夷便也不再发问，回身将月歌行扶下了婚车，一行人举着行障诸物，护送着新人慢慢踱进了院子。其后祭神、行礼、撒帐、合卺诸事皆一帆风顺，末了，饮过了交杯酒，众人离开新房，只留解明夷与月歌行两人独处。

　　解明夷满心难堪，盘算着该如何对月歌行说明原委。表面上还如往日一般淡然。他整理好了思绪，方想开口吟诗，月歌行却抢他一步道：“看热闹的人都走了，解道长又何必再做戏。”

　　解明夷知道自己身份已然暴露，也不辩白，只颇为无奈的笑道：“月姑娘好眼力。实不相瞒，则安此去乃是为救故人性命，然而既与姑娘定下婚约，便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此次欺瞒月姑娘，实为无奈之举，望月姑娘海涵。”

　　月歌行闻言一哂，说道：“世人皆称则安公子义薄云天，此言诚不欺我。知己有难，歌行亦做不到作壁上观。故而——”月歌行说着，从脸上撕下了一张人皮面具，只见面具下露出一张清癯秀气的少年面庞，一双细细的眉眼向上挑去，虽不施粉黛，却仍是眉清目秀，顾盼生情。再开口，宛然是一男子低沉的嗓音，“逃婚的戏码，若只有则安公子一人独演，岂不寂寥？”

　　“莫非……是那位七秀坊的男弟子？”

　　解明夷甚为无奈，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闷闷的回了一声“正是。”

　　源北落忍不住捧腹大笑：“妙极妙极，当真有趣。敢情明夷师兄所娶，并非是那剑意凛然的美娇娥，而是位柔情似水的……”

　　解明夷用指节敲了敲桌子，颇为不悦：“再说下去，以后便没有故事讲给你听了。”

　　源北落连忙收敛了笑意，又往茶盏中斟了些茶汤以示抱歉。解明夷心里偷偷笑了几声，想着板起脸说话这招对师弟还真是好用之极，他饮了口茶，又对源北落讲了他与那七秀弟子次日如何脱身，如何分道扬镳，如何逼着阿魏说出颜则安的行踪，如何被颜则安那浪子气的七窍生烟。

　　“后来我寻着踪迹到了长安平康坊，那浪子果然在莺莺燕燕中好吃好喝的赖着。见我过去竟还打趣地说着什么‘新婚燕尔便来寻花问柳’，什么‘解道长竟也是性情中人，颜某甘拜下风’等等。气得我很不能一招剑飞惊天了结了他。——而后恰好收到师门递角，说是有要事命我去办，这才回到纯阳宫。”

　　两人又聊了不少江湖中的大小逸事，不知不觉便到了夜半时分。解明夷送走源北落后，只觉得浑身轻松了不少，精神也困倦了起来。他方想解衣睡下，便摸到了怀中的物什，借着灯火一看，正是沈惊云自南疆发回的信件。

　　解明夷只觉得右胸的伤口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他皱着眉头踌躇了很久，最终还是执着信件一角靠近了灯火，只是弹指之间，那封渡过了千难万险的信件便被火焰所包裹，化为赤红与焦黑两色。他静静地看着，只见纸灰之中卷起了几片还未烧透的纸片，隐隐约约还可见到“珍重”、“抱歉”几字，而又仅仅是一个愣神的时间，这些温柔而沉重的字迹便再次被火光所包裹，烧的干干净净。

　　解明夷吹熄了灯，躺在榻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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