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吟

　　公元479—482年，南齐。建元十四年。
　　初春午后，乍暖还寒，我懒懒地倚在花梨大理石大案上翻书。“砰”一声，眼前的旧窑酒杯歪倒在案上。
　　“出来。”我懒懒地抬眸朝门外一撇。
　　只见一个身影转进屋来，白衣广袖，衣袂飘飘而来，乌黑的眸子里满是笑意：“这是谁家的姑娘，这么用功，是打算考取功名吗？”
　　我故意仰起头，冲他挑眉，笑睨道：“我的酒洒了，殿下可得赔我。”
　　他轻笑，凑到我跟前，故弄玄虚道：“赔你赔你，陪你踏青如何？”
　　“真的吗？”我猛然站起来，惊喜道，“那你等我，我去换衣服。”
　　不等他答话，我便扯起裙摆往西廊边的闺房里跑去。
　　“你慢些跑，外头冷，穿上斗篷。”
　　我看着镜子里的人影，发髻斜绾，眉目清丽，着一身玉色鸾纹长衫，除了一支琉璃金簪，全身再无珠翠点缀。
　　“阿楚，快些，帮我把那件紫绒褐褂拿来，子译叫我去踏青。”
　　这已经是我来相府的第五个年头了。我从小多病，也不知自己姓什么，师父收养了我，给我取名无伤，叫我以后最好永远都不要生病。因为师父姓谢，我便叫谢无伤。师父在我十三岁时便送我来此，说京中气候干燥晴好，风物宜人，适合将养。
　　也正因为丞相这层关系，我可以常常出入宫中，和诸位皇子皇女们玩在一起，大皇子子彧比我年长，二皇子子骧，母亲早早过世，内敛寡欢，我也不喜交流，唯独小皇子子译，和我年纪相当，又爱玩闹，我自小跟着师父在江湖中自由惯了，自然愿意和子译亲近。
　　正胡思乱想间，镜子里出现一个黑影，玄色锦衣，轮廓深邃，声音隐有薄怒：“你又要偷偷溜出去？”
　　我回过神来，看着镜子里的黑影，转身走向他，撒起娇来：“我在这院子里都呆了这么些天了，总该出去散散心的，不然会给闷死的。”
　　“我跟着你们。”说完便出去了。
　　就知道他拿我没办法。
　　师父送我来的时候，叫了我的同门师兄雪崖跟了我一起，一则让他看着我，别闯祸，二则呢，也是希望有自己人把京中的消息及时送出去。师父身处江湖之远，却也关心朝堂之上诡谲多变的政局，天下虽大，谁又能真正置身俗事之外呢。
　　我带着阿楚一起从相府后门走去，刚出门，就看见两匹彩跻雕鞍的马，兴奋的压低声音说：“我和子译骑一匹，雪崖你和阿楚骑一匹，快走快走。”
　　一路轻骑，抵至京郊。
　　刚过午后，阳光微醺。清风吹过，右边的树林里阵阵森森响动。放眼望去，眼前一片辽阔生机，远处的云海翻涌，心中不禁大快。
　　“阿楚，你在这边陪着雪崖,”我笑着转过身，对子译说，“咱们两个来赛马，你输了可要请我喝刚刚从域外进贡来的瑶泉酒。”
　　子译朗声笑道：“怕你不成。”
　　我不答话，扬鞭催马，任长发飞扬，衣袂翻卷，直直往前奔去，空气中满是凛冽的清香，令人心神皆醉。
　　子译纵马追过来，两匹马渐渐并驾齐驱。也不知过了过久，子译仍然气定神闲，我和马却都有些乏力，这样比下去可不是办法，我凝神侧目，瞬间有了主意。
　　看着子译专注的驱马向前，我勒马停住，冲他摆摆手：“罢了罢了。”
　　子译回头看我，我假装皱眉，斜睨着眼，瞄准他停下的空档，扬鞭冲马的眼睛打去，马顿时跳起，四处惊蹿。
　　“殿下承让了。”我纵马向前，冲着子译笑着喊道。
　　一路疾驰，直到后面的旷野上再寻不到子译的身影，这才惊觉已经骑得很远，四下里皆是旷野，天色也暗了下来。
　　不想让他们寻我太久，我随即勒缰往回折去，远远迎上了他们。看见子译阴沉着张脸，旁边的阿楚一个劲儿的给我使眼色，心里不禁好笑，肯定是刚刚使诈的事情惹恼这个呆霸王了。旋即心生一计，我缓缓骑到他们跟前，佯装生气，将马鞭掷向雪崖，道：“谁让你塞给我小石子，害我不小心失手打了殿下的马的？”我回头偷瞄旁边的子译，继续说，“我知道你是嫌我骑术不精，我又是个姑娘，脸皮薄，殿下赢我会伤了我的面子，可殿下是那种为了赢不顾旁人的人吗？”
　　子译无奈地瞪了我一眼：“好了好了，就你鬼点子多。”
　　“快些回去吧，再迟给右相发现，又要说了。”雪崖看了我一眼，转身冲着子译道。
　　待我们四人赶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相府朱门金匾，“敕造右相府”几个字清晰可见，府中仆役侍婢早已跪列在门前迎候。
　　我兀自望着，身后确响起子译一跌声的低叫：“完了完了。看这架势，相爷是肯定知道我偷偷来找你了。”
　　我回过头看这他，揶揄道：“你以为呢，就你那几个侍从，没准儿你前脚走，后脚就去禀报皇上你的行踪了。”
　　子译从马上跳下来，扶了我下马，正欲开口，却见右相从府门缓步踱出，明光辉映处，见他身着暗紫色织金鸾纹锦袍，神色严峻，又有几丝无奈，与子译见礼，这才向我觑眉道：前两日风寒刚好，又不老实了……”
　　还没说完，子译就截了话头，顺势站在我前面，咧着嘴一副公子哥插科打诨的样子：“右相，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宫里呆的闷死了，出来透透气而已，我们这不回来了嘛。”
　　子译年少之时，皇上曾让他跟着右相连字，说右相的字体雄厚大气，自成一体，得有人传承才是，但右相又只有一个女儿，姑娘家再怎么学也学不出这份洒脱，便叫子译跟了右相，不过子译顽劣，性子跳脱，也变作罢，但却一直喜欢和右相亲近。
　　右相终是摇头轻笑道：“好了，老夫已经备下晚膳，殿下歇息片刻再回宫吧。”
　　我看向子译狡黠一笑，用嘴型跟他比划“多谢殿下”。
　　“爹爹。”
　　我忙回头，看见婉儿向这边跑来。
　　这便是右相的千金，慕婉儿。她和我一般大，我们也常常一处玩耍，甚是快活。
　　她走到子译面前，盈盈下拜：“殿下。”
　　子译微微颔首，婉儿旋即转过身挽住了右相，咬着嘴唇撒娇，小女儿娇态尽显，道：“哎呀爹爹，在朝堂上板着脸，回来还要训人吗？饭菜都快凉了。”
　　“你呀。”右相伸手拍了拍婉儿，一脸宠溺。
　　一行人进府，阿楚和雪崖先行回房，饭桌之上便只剩我们四人。
　　宫灯初上，桌上各色菜肴，格外精巧雅致，酒香更是馥郁诱人，一名侍从捧了乌银洋錾壶给我们各自斟酒。
　　“殿下，早朝之事你怎么看？”
　　子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右相说的是造反之事？”
　　右相沉吟半晌，方才开口：“江陵十三州民风素来彪悍，近来土地兼并日益加剧，流寇四窜，竟举旗造反。”
　　“这事我知道，那不是有萧朔呢吗，萧氏一族魏我朝宿将，三代皆是保卫社稷的股肱大臣，听说他最近又打了胜仗，平了青州流民之乱。”
　　“萧朔英勇，天下皆知。殿下仰慕英才，也是大家都知道的。”右相意味深长地看了子译一眼。
　　当今圣上垂垂老矣，虽说丞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世事多变，右相已经开始打算后面的事了。
　　大皇子子彧为人谦和稳重，早早立于朝堂，左相卫温卫大人又是其亲舅，定皇储，子彧首当其冲，但不知为何，这些年圣上迟迟不下旨；二皇子母亲早逝，不得圣上宠爱；小皇子子译任性烂漫，天生不爱谈论国家大事，也对权柄无所依恋，圣上年老，最喜与他这个小儿子亲近，不过说来也是自然，皇家贵胄，脱去黄袍，也是渴望不掺杂利益的天伦之乐。
　　我随意吃了些菜，便也和婉儿一起告退了。留下殿下和右相还在交谈。
　　转过西廊，到了婉儿的闺房门口，她还没有离开之意，我回眸轻声道：“大小姐，该回去歇着了吧。”
　　“想堵我的嘴，也不用这么急着赶我走吧，”她冲我挑眉，故作流态，曼声开口，“这是哪家的姑娘，偷偷跟着情郎……”
　　我脸上一红，急忙上去捂住她的嘴：“乱说什么？”
　　她扶着腰笑道：“好好好，现在不说，今天晚上我和你一道睡，到时候好好说。”
　　我啼笑皆非地瞪着婉儿：“现下我就盼着右相赶快给你说门亲事，找个人好好管管你。”
　　婉儿跑过来掐我脖子：“无伤你最坏了你最坏了。”
　　两人闹作一团，朝我的屋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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