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吟

　　浮云不知何时遮蔽了天空，一阵凉风吹过，竟携裹了些许湿意。
　　他望向我，目光深邃：“看来要下雨了，这样的雨夜，最适合对酒畅谈了，我请姑娘喝酒，就当是赔罪了，不知姑娘可否赏光？”
　　我忍俊不禁，斜睨他一眼：“那将军可不许糊弄人，江陵等地的千日春最负盛名，我要尝尝。”
　　萧朔笑着摇头：“好难伺候的客人。”
　　我们就近寻得一处凉亭。落座后萧朔唤来手下，正色道：“去酒窖里拿几坛千日春过来。再帮无伤姑娘拿件风氅过来。”
　　我耳后蓦地发热，装作没听见，侧身回头。
　　待人端来酒时，雨已经开始下了，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和着凉风让人不觉畅快不已。
　　萧朔端起我眼前的酒杯，替我边倒酒边说：“听闻右相府上收留着一个习武的江湖女子，便是你吧？”虽然是个问句，但他语言笃定似是在说‘你肯定不是公主的侍女’。
　　我端起眼前的酒一饮而尽，直言道：“是。我便是右相府上的谢无伤。”
　　我将自己刚才喝空的被子倒满，递到他面前，抿唇微笑：“将军远在江陵，朝廷易主，将军似乎并不挂怀，但右相府上之事，将军又似乎了如指掌，这是为何？”
　　他眼底扫过一丝惊艳，看了看自己眼前的空杯，端起我的杯子仰头饮尽：“天下若变，市井小儿尚不能不受影响，更何况是萧某。没有谁能不受掣肘，所以也没有人能够真的对这些毫不在意。”
　　他端起旁边的没用的空杯，缓缓倒满酒放到我的面前：“我猜你想问我的是，右相打压左相，辅佐小皇子登基，我手握重兵，没有任何动作，按道理来说应该是站在右相一边，但也没有做任何实质性的帮助，这又有何意？”
　　没想到如此敏感的事件被他说得坦然磊落，若换了别人，我定是讶异不已，唯独从他口中说出，却是轻描淡写，叫人听来也理所当然。
　　我粲然微笑：“对。”
　　他起身走向亭边，看着外边的雨夜，背向我而立，似漫不经心道：“你困于九江城中，认为我会率兵前去解救，我并未前去，不是托大，而是去对付一个更加强大的对手。”
　　我心里一惊，响起起初心中的疑惑，他似是没怎么注意我，却将我的心事全都看去。我低头浅饮了一口，继续说：“江陵十三州四处都是揭竿为旗的乱党，将军此次是去征伐何人？”
　　他回身看我，怅然一笑：“朝廷查举制度不全，寒族读书有识之士不能受命于朝堂，安身于草莽之间，与朝廷离心离德久矣，又因贵族弄权，土地兼并日益加剧，百姓流离失所不说，又赶上经年不遇的洪灾，死于饥荒的黎民数以万计，”他重新坐在石凳上，“造反的人多是当地乡绅集结各地少年，三军是用来抵御外敌，保卫家国，守护百姓的，并非朝廷的鹰犬。”
　　我心里一震，久久不能平复。
　　“我去见了左相的人。你不妨猜猜他用意何在？”
　　我蹙眉：“左相自然是支持大皇子子彧的，逢先帝驾崩之时，子彧戍守南越边疆之地，眼看右相弄权，他也无力回天。左相此番来拉拢你，是想让你举百万重兵直逼京都，逼新帝还政于子彧。”
　　他笑而不语，只深深看我，眼里不掩激赏之色。
　　“那右相应该也……”我突然想起什么，脱口问道。
　　半晌，他缓缓道：“自然。江陵十三州最南端的云州毗邻南越边境，左相想要我将云州刺史换成他的人。”我侧目思忖，到时候，子彧可率手中兵马从南直接越过云州，攻破京都最南边的夏关，直捣黄龙。
　　萧朔指尖缓缓磨砂酒杯，继续说道：“而右相自然是希望我能将大皇子的路堵得越死越好，不惜以藩王名号相许。”
　　“那你……”
　　他冷哼：“他们想要的，我都给。云州进来也是贼匪作乱，我遣人混与此间，杀了现任刺史。换了左相的亲信。”
　　我皱眉，他不会轻易助谁，脑中有一个年头一闪而过，我霍然开口：“但那个亲信其实是你安插在左相身边的耳目，看似换了人，其实还是你的人。”
　　他看着我，但笑不语。
　　左相以为萧朔助他，换了刺史，而萧朔却告知右相新换的刺史仍是他的人，使右相以为萧朔是在助他。
　　一时之间，我心神震动。
　　以前只是当他是威震朝野的大将军，喋血杀敌，心硬如铁。
　　及至此时，遇见他，虽是远离朝堂，但却对朝局变动了如指掌；看似不曾参与这如火如荼的争斗，实则已经步下了庞大深远的棋局……此刻立在我面前的，不仅是疆土上的名将，也是一个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权臣。
　　“大丈夫当如是……”我由衷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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