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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家有女
紫禁城以东两里,有京城最为热闹繁华的灯市。每到上元节,十里长街有如白昼,火树银花宛若银河星落。宝马香车,人声鼎沸,共沐一夜星雨。
今年却不大一样,正月初七,帝急病驾崩,天下举哀成服,禁饮酒,不作乐。再加上这鹅毛般的大雪,街上茫茫一片,不见半个人影。
长街深处巍然立着一座牌楼,蓝地匾额掩在大雪之中,只依稀辨认出“佟府夹道”四个烫金大字。
佟府夹道宽不过丈余,青石道旁栽着一排高大的梧桐,枯枝被白雪覆盖,不时有堆积的白雪簌簌飘落,自成一派盛景。
梧桐尽处,有两处东西毗邻的宅邸,中间隔着一株古槐,树干粗壮,如龙蛇盘踞。寒冬肆虐之下槐树已大半枯败,独那靠南一枝,斜斜伸出,竟泛着苍翠的绿意。繁盛的枝叶罩着一方水井,井口白气蒸腾,绿叶上淌着雪水,滴滴答答随雪花一齐落下。
时过黄昏,两处宅邸大门紧闭,飞扬的屋脊、蹲踞的石狮,在茫茫雪景之中少了高门大户的富丽堂皇,倒有几分旷远出尘的意味。
佟府原是前朝首辅的宅邸,这位首辅进士出身,最后做了个青史留名的奸臣。正所谓,自古奸臣皆有财,其府第轩昂不失精巧,华美却不落俗。虽经一番修缮改建,一砖一瓦、一花一木仍不乏鼎盛时期的辉煌潋滟。
远处天地近乎一色,院中只有一位男子,手中的大刀耍得精彩绝伦,雪花飞溅,铛铛锵锵热闹不已。
汗湿衣襟方才停下,男子约莫二三十来岁,身材高大,挺拔如苍松,粗眉大眼,威猛似烈阳。脸上隐隐有些不快,任风雪落了满身。
初九日,太皇太后扶持年仅八岁的新帝登基,他一夕之间便成了国舅爷。只不过如今这样的局面,新帝尚且年幼,能倚仗的除了太皇太后便是佟府了。他再怎么不喜朝堂,于公于私,也须得拼尽全力去争上一把。
佟国纲是武将,爱武成痴。甚少有此番思虑,不过这几日胞弟与他说得多了,再想着年纪轻轻便做了太后的妹妹,他焉能装作事不关己。他吁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身上凉沁沁的。
收刀进屋,沐浴更衣一番。直到掌灯时分,才想起今日胞弟府上有喜事,嫡妻临盆。
佟国纲的夫人过府七年,至今未孕,府上只有几个侍妾生的女儿。胞弟夫人进府不久,父亲因病而去,守孝三年,如今方怀了头胎。府里请了不少郎中,个个都说这胎定是个公子。佟府后继有人,倒真是大喜事一桩。
夫人去了几个时辰了,连个信儿都没有,也不知道那边到底怎样了。下人上了茶来,他饮了一口,往门外望去,却见大雪骤停,一时万籁俱寂,心中一动,放下茶盏便往西府去了。
佟国维自景山哭临回府,便急急沐浴更衣。此刻正站在东厢房前的院子里,不停搓手踱步。两个下人为他撑着伞,一边小心翼翼跟着他的步伐。风雪愈发大了,从伞下钻入,落在他腰间。他丝毫不觉,只嫌自己一身缟素颇为晦气。
赫舍里氏怀胎之时,尤喜走动。今日午歇起来,她沿着东边的抄手游廊往佟国维的书房而去。谁知刚走到东厢房,竟破了水。婢女们慌成一团,不敢搬动,只好在这东厢房里生了。
正赶上哭临时辰,佟国维犹豫一番,如今非常时期,稍有不慎,难免落人口实。压下心中不舍,去景山守灵一个时辰。回得府来,嫡子还等着他,不肯落草。
天已经全黑,房里不时传来一阵哭喊,夹杂着妇人们此起彼伏的安抚,奴婢们不断往里面送着热水,门外人望眼欲穿,心焦不已。
身上的缟衣愈发碍眼,连着满地积雪也使人生厌。心烦意乱之间风雪却蓦地停了,哭喊声也戛然而止,天地间霎时静谧无比。
佟国维只觉满心烦闷倏地消散,心底一股暖流缓缓流至四肢百骸,说不上的舒畅。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婴儿啼哭,如珠如玉,紧紧攥着他的耳:阿玛、阿玛。
他静静站着,直到乳母抱着孩子出来。他一步跨上三级石阶,只见那小小的脸缩成一团,嘴里呼噜噜响着,睡得香甜。佟国维看了好一会儿,心里暗道:太瘦小了些。
卫氏看不懂他的神色,将孩子递给他,一面大声笑道:“恭喜老爷,喜得……”
还没说完,屋里却传来一声啜泣,想是先前喊得累了,听着沙哑而疲惫:“相公,是个女儿……”
佟国维听得一愣,女儿?转过身背着众人去解那襁褓,想着外面天寒,又住了手。女儿也是好的,正待安慰夫人一句,却不料脚下一空,怀里也跟着一空。
瓜尔佳氏从房里出来,正看见那乳白的襁褓被抛在朦胧的夜色里,仿佛一团白雪。佟国维正面朝地趴在门前雪地里。下人们惊呼不已,飞奔着去接尚未谋面的嫡小姐。瓜尔佳氏尖叫一声,捂了双眼。
佟国维眼睁睁看着襁褓往地上坠去,心想百年之后他的墓碑上会不会刻着:佟国维,皇帝亲舅,残杀幼女……正想翻身而起,却瞧见右手拂开的白雪中,点点绿芽轻触他的掌心,那么娇嫩!
佟国纲跨进月洞门,便见一物朝他飞来,下意识想躲,却听得满院惊呼,上前几步,将那物稳稳接在怀里。
这触感……他僵了一瞬,再看胞弟狼狈的模样,便知发生了何事。他举着怀中婴儿,笑道:“送给我了?”又看了瓜尔佳氏一眼,“好吧!反正你嫂子不下蛋!”
瓜尔佳氏只管张大了口,尚未回味过来。院子里的仆妇渐渐回过神来,口中不断喃喃念着阿弥陀佛。
佟国纲细细打量一番,绛紫的肌肤,皱皱巴巴。心里只有一个字,丑!襁褓已经凌乱散开,下面空无一物。看来郎中的话也不可尽信,不知为何有些怅然。目光再掠过她依旧香甜的睡颜,心里不禁动容!抬头但见云霁天开,明月欺顶,金黄耀眼不能直视。
“不给!”怀里一空,佟国维已将人夺过,细细包好。眉间还残着白雪,瞧着有些可笑。
顺治十八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宫墙外的护城河都结了薄冰。好在惊蛰过后,连着几日放晴,冰雪渐融。御花园里山茶花开得热闹,可惜天寒地冻,无人来赏。
绛雪轩前立着一个女子,裹着月白色斗篷,轻轻倚着朱红的阑杆,只露出一张脸和几缕乌黑的墨发。肌肤苍白胜雪,黛眉轻蹙,有愁思结于鬓角,哀色凝于眸间。
廊下候着三个奴婢,为首一人年岁稍长,一袭素衣,往前走了两步,轻声道:“娘娘,外边冷!回吧!国舅夫人的轿辇已经入宫,应该就快到了。”
佟氏闻言转身,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山茶花白者温润,红的热烈,恍如当年。心中一痛,想起那病榻之上毫无生气的男子,他追随挚爱而去,真真对这红尘毫无留恋。不禁又细细去回忆他的眉眼,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她想了许久,竟怎么也记不得了。
马车停在宫门口,卫氏打起帘子,冷风便灌了进来,凉意透骨。赫舍里氏将怀中女儿抱得更紧了些,甫一站定,便有宫人迎了过来,行过礼便执了伞为她们遮去些寒风。
“有劳。”赫舍里氏客气一句,换了轿。
轿外日光渐渐高过房顶,雪水顺着明黄色琉璃瓦滴落,叮咚悦耳。歩辇行得平稳,赫舍里氏轻轻拍着女儿,心里有些忐忑。她嫁入佟府不久便替公公守孝,甚少外出走动,与这深宫中的太后娘娘不过一面之缘。女儿将将足月,那位便不顾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召见,实在不像是见见而已。
怀中小人儿却哪里晓得这些,睡得香甜。小嘴微微张着,眼睫一颤一颤,如蝶振翅。
佟氏在御花园逛了半个早上,身上有些乏,饮过半盏茶便歪在了榻上。嘴里一边吩咐着:“彩云,礼可都备下了?”
那素衣奴婢正吩咐人备下一套青瓷茶具,听了这话忙走到她跟前应道:“按着娘娘的吩咐备好了。”
佟氏点了点头,又询问了几句,便听见帘外此起彼伏的声音:“国舅夫人来了!”
彩云忙服侍佟氏起了身,又帮她理了理衣襟和发髻,这一番耽搁,人已到了帘外。佟氏亲自迎了出去,稍稍打量了一番赫舍里氏:身段仍有些产后的臃肿,那张脸却还是清丽如少女,更多了几分之前没有的妩媚从容。活脱脱一美艳少妇的模样。
心里赞叹,顺势扶着她道:“你才出了月子,今日姑嫂小聚,便不拘着这些礼节了。外边冷,快些进来罢。”说完便领着人进了屋。
这才去抱卫氏手上那婴孩,解了她身上裹着的斗篷,便看见一张红扑扑的脸颊,仿佛御花园里那满树的山茶花。她蓦地想起来,先帝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佟家的女子,倒有几分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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