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归

　　这一年的二月有二十九天，幸而比往年多出的这一天，让从未离开过天策府的李萧然没有错过十年一度的名剑大会。赶到藏剑山庄的那一日，正是二月二十八，西湖边的春雪还没有化，远远望去，白雪皑皑，湖水沧沧，秀且清的群山隐隐绰绰。见惯了苍凉日落，苍茫牧场的男孩一时间看得呆了，被师兄吆喝了一声，才回过神来，摇晃着用了几步还不算熟悉的游龙步，才跟上了上去。
　　看着左顾右盼的小师弟，苏营笑了笑，伸手揉了揉李萧然的脑袋，指着远处说道：“小崽子，那边的姑娘，可不能盯着一直看，麻烦得很。”
　　李萧然顺着师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群身着粉红衣裙的姑娘正往这边走来。他们训练的地方，连只狗都是公的，就算偶然溜去看曹将军训练女兵，天策府女将个个也都是英姿飒爽，他何曾见过这样，这样会让他想起书中描写落英缤纷、十里桃花的姑娘。
　　“让你不要盯着看！”
　　脑袋忽然被狠狠敲了一点，李萧然龇牙咧嘴的抬头看了一眼师兄，苏营装作一脸慌张的样子：“哎呀，过来了吧，小崽子一来就惹祸。”
　　不过，等到秀坊姑娘们走近了，苏营确实有一瞬间的惊讶，并未听说七秀要争夺此次名剑大会的神兵，怎么……
　　“七姑娘。”苏营抱了拳，他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素来神龙不见首尾的秀坊燕七。
　　“天策府也在？”被称作七姑娘的秀坊女子微微皱了皱眉，随后释然，“也是，藏剑山庄做朝廷的生意，既然不是来论剑的，他，合该也是不在的……”
　　像是在想什么，过了片刻，七姑娘才轻笑了一下，道：“苏将军请便，我们先告辞了。”
　　等人走得远了，连粉红的衣袖都见不到一角时，李萧然才抬起头，问道：“他？”
　　“大人的事，小崽子不要管。”
　　脑袋又被敲了一下，李萧然摸着微微肿起的小包，把没问完的问题咽了回去——不是说秀坊全是姑娘么，刚刚怎么觉得看到一个……男孩子？

　　如果说苏营带人来是正经办事的，那李萧然便完全是来凑热闹的，白日或看当世高手论剑，或溜出山庄观西湖十景，没了教官管束，晚上也消停不下来。这日，他刚从西湖边上热闹的夜市回来，还捎带了两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因为回来得晚了，苏营要是知道，不知道还要狠狠敲他几下，以是李萧然很是小心，想偷偷溜回房间，冷不丁在回廊转角处撞上一个人，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咦，是你呀。”借着回廊每隔几步便挂着的一盏盏灯笼发出的温暖的烛光，李萧然看清了来人，一身橙红，眉目清秀，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天生笑眼，是秀坊弟子，但也的的确确是个男孩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比他还小呢。
　　看来，那日不是自己眼花，李萧然摸着脑袋傻乐了一下，接着道：“不好意思，撞着你了。”
　　对面小秀秀没有说话，只是瞧了他一眼，还是不打算理他，准备接着往前走。李萧然心道，这人心眼真是芝麻大小，不过确实是自己不对在先，于是也不气馁：“是我不好，要不，给你吃糖葫芦？”
　　李萧然递了一串糖葫芦过去，他原本打算留着明天吃的，不过现在如果能陪个罪，少吃一串也罢。
　　那小秀秀抬眼看了看比他高了半个头的李萧然，又低眸看了看那根裹了蜜糖的一串山楂果，他吃过一次的，酸酸甜甜，是一位外出的师姐回坊时带回来的。其实，糖葫芦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无论什么时候坐船去临近的扬州，都能买的，但是只他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呢。后来想来，那根糖葫芦，师姐也不是带给他的，不过是临时有事，随手塞给了旁边的他。
　　“拿着呀，很好吃的。”
　　回忆了一下糖葫芦的味道，再看看眼前在烛光下亮的有些剔透的山楂果，小秀秀终于伸手接了过来。
　　李萧然这时才松了口气，默默想到，师兄诚不欺我，秀坊就算不是姑娘，也麻烦得很呢。待眼前小秀秀拿着糖葫芦一个转身，彼时定力尚差的李萧然一个没绷住直接笑了出来：“你几岁了呀，怎么还穿肚兜呢？我师兄说我三岁以后，他就不给我穿开裆裤了。”
　　小秀秀那一身红红橙橙的衣服正面看不出来，一个转身后背根本就是两根红色的丝带系在一起。
　　那小秀秀原本拿了人家糖葫芦的一句“谢谢”就被噎了回去，这几日日头好得很，藏剑山庄夜里炭火却依旧烧得跟不要钱似的，他实在热得不行，才翻出了带在身上唯一一件春衫，本想出来逛一圈就回去，却不想被这个不长眼睛的小天策看看了笑话。这衣服还是当年师兄穿过的，师兄穿得仔细，跟新的一样。
　　李萧然见小秀秀连瞪了自己三四眼，虽然用那一双笑眼威胁别人实在不太管用，但他自觉可是很有眼力劲的，忙道：“那你冷不冷呀，虽然说习武之人不怕，但是你生得这么秀气，看不出来竟如此豪放。”
　　小秀秀抿着唇，拿着糖葫芦走得头也不回，奈何身后小天策跟狗崽儿似的，自己走他也走，自己停他也停，甩都甩不掉。忽然，小秀秀停住了脚步，借着回廊里的烛光，他依稀看见不远处的凉亭，挂了红绸，是秀坊的红绸，几枚护花铃缀在绸缎的两端，晚风一吹，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仔仔细细辨认了一下，然后眨巴了一下眼睛，转身往凉亭外的树林走去，那是回去秀坊所住厢房必须穿过的地方。果然，身后小天策眼巴巴的跟了过来，走进院里一处老树根边时，小秀秀一步没有迈实，反而以暗香掠影轻飘飘站到了树枝上。不明所以的李萧然一步踏下去，下一瞬间便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被头朝下脚朝上吊了起来，手上剩余的糖葫芦，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陷阱落到了地上，沾上了泥土，不能吃了。
　　李萧然虽然比那小秀秀大上两三岁，却到底也是小孩子心性，追在人家屁股后面陪小心这么久，最后还要被作弄，这秀坊真真是麻烦死了，师兄诚不欺他。正想到再也不要惹秀坊之人时，他倒着的视线里出现一只白生生的手，拿着一根干干净净的糖葫芦，他听到那小秀秀说：“好啦，我把你放下来，一起吃吧。”
　　等到李萧然用蹩脚的游龙步掠上树干，在小秀秀身边坐下时，他才想起，这人哪里有时间布置这种陷阱，他又恍惚想到，师兄说过，秀坊合该全是女孩子才对。于是，正值男孩子好奇心旺盛时期的小天策耿直的开口问道：“是不是那些女孩子都欺负你呀？”
　　小秀秀看了李萧然一眼，把自己咬了一颗的糖葫芦塞过去，试图堵上这个烦人精的嘴巴，可惜，计划失败，这人嘴里有东西还能嘟嘟囔囔说出话来：“女孩子最麻烦了，打不能打，骂不能骂的，还会哭……不过，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陷阱？”
　　“秘密。”小秀秀想起外面的凉亭，微微一笑，江湖少有人知道，秀坊有红绸铜铃传信的暗语，八成是七师父看到了师姐妹们的恶作剧，才专门留下了“小心”二字。
　　“那……秀坊就你一个男孩子么？”李萧然终于咽下了两颗被塞进来的糖葫芦。
　　“从前还有一个，但那时我还很小，不记得他了。”
　　“他去哪里了？”
　　“听说……和曲云师父回苗疆了，曲云师父，我也是没有印象的，可是，师姐们都说，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师兄就是她带着长大的。”小秀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这件衣服，就是她做的。”
　　你是也想有一个给你做新衣服的人吧……李萧然尚且年幼的内心忽然为这小秀秀酸了一下，转而他又想，果然是跟女孩子待在一起久了，心思会比较细腻，他打小穿师兄的旧裤衩，成天跟师兄们一起摸爬滚打，不过这画面完全可代入不了那些粉粉嫩嫩的七秀姑娘呢。
　　“她们是不是也不跟你玩？”
　　“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和她们玩，她们玩布娃娃，做女工，放风筝，养小兔子，练舞，读书，还修云裳心经，可没意思了。”小秀秀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轻轻抠了抠袖子上的褶皱，“师父们和年长一些的师姐都很忙，差不多大小师姐师妹都很烦，她们不跟我玩，我也不想跟她们玩，就只是，没人说话而已……”
　　“你也修云裳么？”李萧然歪了歪头，他觉得小秀秀轻功用得真是不错，不料竟然是云裳，不过又转念一想，治病救人，也是好的。
　　“……我一点也不想。”
　　“那为什么不学你七师父？”
　　“……”
　　“反正她们都不搭理你，你还怕跟她们学得不一样，她们更加不理你么？”李萧然有些不理解，“你看，我就修我想修的，长大以后和师兄一起，做个马上定乾坤的将军。我跟你说，当年统领还教过我背诗呢，尽诛宵小……”
　　“小崽子！李狗蛋！你大半夜跑别人院里背诗？”
　　奈何李萧然还没背完，就被师兄打断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是晚归，当然会被发现。
　　“李狗蛋？”小秀秀动了动耳朵，别的他都没听清，这句可是格外真切，接着他露出了今天晚上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不是微微牵扯着嘴角的那种，而是整个眼睛都亮了起来，一双笑眼弯成了月牙，仿佛千树万树的桃花在一瞬间尽数绽放。
　　李萧然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半大的男孩子已经知道要面子了，他冲着苏营喊道：“师兄不要再喊我狗蛋了！”
　　“那你还不赶紧麻溜的滚下来？”
　　李萧然跳到树下，抬头对着依旧坐在树干上的小秀秀喊道：“我叫李萧然，你呢？”
　　正在此时，院里的灯火亮了，房间内清凉的女子声音传来：“哪里来的登徒子，跑到秀坊的厢房？”
　　苏营登时头皮发麻，当年他随统领前往秀坊，同七姑娘切磋了一场，实在是烦死冰心诀中剑影留痕一挤，此生再不想对上那一招。他随即拎起李萧然，甩起轻功向外飞奔。
　　仍在树上的小秀秀抿了抿嘴，最后还是喊了一声：“我叫贺兰潋，贺兰山的贺兰，潋滟的潋。”
　　苏营的游龙步比李萧然纯熟数倍，几个起落便消失了踪影，不过，李萧然微弱的一声“知道啦”还是传回了贺兰潋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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