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妹妹？

　　三
　　那个秘密发生在叔姜发现气氛不对之后。

　　星期四，无雨无云，叔姜生病了，莫名其妙的发烧，睡不着也醒不过来，不断的做噩梦，吃什么吐什么，吓坏了姐姐和妈妈。整整一个星期，叔姜看着姐姐和妈妈为她担忧的都瘦了，尤其是姐姐，颜色蜡黄，眼下青黑，原本清凉的眸子此刻却没有一丝生气。
　　“姐姐，你爱他吗？”叔姜呆呆地看着姐姐问道。
　　“姜姜……嗯。”姐姐看着她笑了，眉目生动，眼波流转。这是叔姜生病这一个星期以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姐姐高兴坏了，之前问她什么也不说，还以为这孩子烧傻了。
　　“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你，是不是遇上喜欢的人了？”姐姐试探着开口。
　　“那么，他爱你吗？”叔姜答非所问。
　　姐姐愣了一下，随即又笑开了：“当然。”
　　“嗯，那很好。”叔姜转过头去，没有看到姐姐那逐渐僵硬的唇角，也没有看到姐姐眼中满满的愧疚之情。
　　很好，是相爱的，那就很好。家庭还是完整的，自己看到的只是错觉，叔姜在心里自己催眠。姐姐还在旁边问叔姜怎么会生病，是不是出去打游戏熬夜了。叔姜依旧固执地把头偏到一边，要怎么回答，回答因为出去打游戏抄近路走了小道看到母亲去了最有名的男公关聚集地RFAN吗？回答从FRAN走出来接母亲的人是即将成为自己姐夫的人吗？回答自己辛辛苦苦等了很久之后看到他们举止亲昵地在路边上演依依惜别的画面吗？回答等自己失魂落魄地回家之后看到母亲和姐姐神色自然地有说有笑吗？
　　不知道能不能说，不知道怎么说，所以小心翼翼地隐藏，不让大家发现，万事和为贵才是最好的局面不是吗？
　　叔姜是最痛苦的那个人，可是等她打开了姐姐的盒子之后，入眼的就是她们母女三人的合照，照片左下角赫然写着一行小字：Guarding you with the most sincere heart.（用最真的心来守护你们。）她才发现，她的姐姐，才是最痛苦的。

　　如果之前一直都是自欺欺人的话，那么这一刻，叔姜所建立的世界轰然坍塌。

　　姐姐都知道，知道叔姜要什么，知道自己的母亲要什么，甚至于知道自己的男朋友要什么，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是，都没有了。可是比起自己所承受的这些，为了叔姜所追求的和谐，姐姐承受了多少已不言而喻，。叔姜迫切地想见到那个奇怪的女生。在姐姐的墓前，叔姜如预料般地见到了那个女生。
　　“和我说说姐姐吧，说什么都好。”叔姜带着浓浓的鼻音说。
　　“她不快乐，但是又很快乐。有时候我没办法分辨她到底是怎样，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简直没有一点女神的自觉性，经常毫无形象的发脾气，哭泣，大笑。明明我对这种性格的人最是讨厌，但是看到她那样我却深刻地感受到她是存在的，是鲜活的，不再是那个温和的被大家喜欢的她，而是会在我面前释放自己暴烈的她……”叔姜看着在自己面前说得入神的女孩，她沉默了，慢慢把那个带锁的手机放到了女孩的旁边。她都不知道姐姐会有那么不惹人喜欢的一面，不能说姐姐的温和是虚假的，那只是她做人做事的习惯，只是叔姜明确的感受到，自己虽然不会因为姐姐的不好而讨厌她，但在内心自己还是渴望那个温柔的姐姐。你看，连家人有时候都接受不了事情，却还是有人愿意接纳她。叔姜离开了。她心里有个坚定的想法，也许，姐姐也没有那么痛苦，是自己把这些想的过于严重了。

　　是了，在所有温馨都被打碎之后，叔姜有委屈，有不甘，但更多的轻松。因为破碎的温馨终将重建，不再要以前一样安稳无忧生活在保护层里的温馨，要真实的，自己努力换来的，会累到虚脱，也会笑得开怀，会是不掺杂欺骗的。那才是姐姐想告诉自己的，凡是自己守护的，一定要坚定不移。

　　然而，这样的轻松是短暂的。

　　四

　　姜姜，我爱你。然后又是无尽的黑暗扑面而来。
　　叔姜又一次从噩梦里惊醒过来，这是姐姐和叔姜被埋在黑暗中姐姐说的一句话，变成了叔姜的噩梦。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还有什么，为什么自己一直在做恶梦，一定还有什么是姐姐想要传达给自己的。到底是什么呢？

　　叔姜困惑了很久，直到姐姐去世两年之后，叔姜已经在外地上大学，只是偶尔回来，只是再也没有和妈妈见面。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叔姜都快以为自己忘记了。那一天，叔姜和朋友一起去看电影，在黑暗的电影院里，叔姜的手机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她弯下腰去捡手机的时候，一条短信发到了她的手机之上，手机震动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僵硬，伸出去的手没有收回也没有继续。她想起来了，姐姐的手机在她手上震动，她解不开的密码，她发现盒子里的秘密，她曾经经历过的黑暗，还有在黑暗里姐姐说的那句话，她是忘记了，也从来没有想过会这么毫无防备的想起来。她想，自己找到噩梦的根源了。

　　她回去见了母亲一面，母亲看到她很冷淡。
　　“你来有什么事吗？”母亲开门见山的问，叔姜自然也不想见到母亲，只要看到母亲，她就想到姐姐的死，而她不知道的是，母亲也不想见到她，见到她，就想起自己大女儿的死。
　　“你为什么讨厌我？你有什么资格讨厌我？”叔姜一针见血的问。
　　听到这句话，原本母亲的冷淡自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怒容，眼中满含痛惜之色，她把手上的杯子重重磕在桌子上，开口：
　　“我难道不该讨厌你吗？要不是因为你，她又怎么会，怎么会……”母亲说不出那个字，但她知道叔姜肯定知道她想说什么。“你敢说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活着吗？看见你我就想起她，所以以后别再来了。”母亲最后还是没有说为什么讨厌叔姜，但叔姜愣神了几秒钟之后，面如死灰地走了出去，她没有回头，所以也没有看到自己曾经深爱的母亲那悲伤的神色，没有听到母亲压抑的哭声，叔姜的母亲以为自己会流泪，她伸手摸了摸自己干涩的眼角，又突然笑了，是啊，这个年纪了，已经没有眼泪了，哪怕她内心知道没有眼泪并不是因为年龄的问题。

　　想起当时，叔姜的母亲又收起了笑容。她知道地震的时候，飞速地往家里赶，可是都坍塌了，刚靠近自己家，她就惊呆了，到处都是废墟，跌跌撞撞找到一个位置就开始一边哭一边挖，有人过来拦住她，她还是继续在挖，直到救护人员过来把她拉到一边，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心如死灰。突然有人喊道：“这边有人快过来。”她跑上去就听到自己女儿正在仔细地回答救护人员的问题，声音困顿，略带沙哑。她抓住旁边一个人说：“这是我女儿，你们快救她出来。”旁边的人点点头告诉她别担心之后她才扑上去叫到：
　　“姜姜，你姐姐呢？没事吧？”
　　“妈妈，妈妈。姐姐她在我旁边。”
　　“好好，没事就好。马上救你们出来。别怕。”
　　几个救护人员商量了一下，就开始着手准备，只要抬起上面的那块石板就可以救出人来了，这不算是什么难度作业，可是当他们正准备开始动工的时候，一阵剧烈的震动从大家的脚下传来，大家立刻分散开来，各自找到可以保护自己的地方，一会儿，各处平息下来。可是等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问题大了，刚刚那块石板上中间压上了一另一块更大的障碍物，并没有全部压下来，只是压了一部分在石板的中间，而那个障碍物的另外一边还埋在下面，不知道有多深。他们试图切割，可是一动就发现不行，压上来的那个角虽然不大，承载的力量却不小，最后没办法，决定撬起一边石板，但是很不巧，叔姜和姐姐刚好一人在一边。救护人员问她要救谁，她痛哭着说都要救，两个都要，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最后艰难地从喉咙里迸出几个字：“姐姐……要姐姐……”她知道，余震的威胁还会再来，错过这次，也许下次两个人都救不出来。用尽所有力气说完那几个字，救护人员把她带了出去。
　　之后的事情就没什么好说了，最后被抬出来的人是叔姜。她看了叔姜一眼就跑进那堆废墟，她的大女儿被永远地埋在黑暗里，她在那里坐了一天一夜，没有奇迹，那天之后，她仿佛流干了所有的眼泪。她知道这也怪自己，如果没有FRAN那里的事，她的求生欲会多一些，但是过去了就是真的没办法挽回了，这不是小说，没有重生。面对日渐好转的叔姜，她却是再也高兴不起来，不能怪叔姜，理性这样告诉她，可是感性那方面她却控制不住自己。

　　直到叔姜的背影消失了很久，母亲才收回目光，进了屋。叔姜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姐姐死后母亲和自己的关系忽然冷淡下来，自己在责怪母亲的同时何尝不是被母亲责怪着。是的，她非常清楚，在电影院的时候她就想起来了。叔姜没有听到关于救姐姐还是救妹妹这个生死选择题的答案，只是她隐约听到救护人员说着姐姐妹妹的问题，她是真的不在意，她记得自己彻底晕过去之前听到了姐姐的话，也许是姐姐的话才让她放心的晕过去了。
　　叔姜分明听见姐姐用那独特的软软的嗓音说道：“我是妹妹。”

　　五

　　听说，人的内心始终有一个自我保护的机制，不愿接受给大脑制造太多无法承受压力的一切现实，这个机制时否认。也许是在承认自己求生意识过于强烈的那一刻，叔姜就刻意选择否认了自己知道姐姐骗了大家，明明她才是妹妹，这是事实，无法否认。
　　叔姜想过很多次，如果能重来，会不会诚实的对待？是的，她后悔了，非常。只是假装的勇敢，真的没有想象中的简单，这么久以来，她甚至做不到主动去承认。姐姐最后给叔姜的道别，是对叔姜生命的成全，在生死面前，她都没有忘记自己是姐姐。所以啊，是没办法判断对错的啊，总有些道理，我们要掺杂着血和泪来品尝，来铭记。
　　直到这个时候，叔姜才彻底懂了那句话：Guarding you with the most sincere heart.

　　守护，是一个多么神奇的词语，姐姐就像一个守门人一样，直到死亡来临时，都坚定不渝地守护着她认为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这是她亲爱的姐姐用她短暂的一生告诉她的道理，就算是再愚钝，她也会好好地听进去。

　　叔姜从原来的家拿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就去看了姐姐。她抱着姐姐的盒子，和往常一样站在墓碑旁，只是这次，她不再迷惘，心中也不再哀伤，有的只是满满的勇气，听着风把树叶吹得哗哗响，她笑着开口：“我一直在幻想等我长大以后，会有这样一个地方，一开窗就可以听见风吹树叶的声音，就像这样。姐姐，我们一直以为人生要活的光鲜才是精彩，一直以为维持和谐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我们都忽略了，你在追求的并不是你最喜欢的，而你最喜欢的却是我们所不能接受的，所以，你才会为了我幻想的和谐做这一切。而我们，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用生命的逝去才能明白？我和妈妈的关系再也变不回以前了，不是我介怀，是我和她都懂得彼此所需要的那一点点埋怨，那样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把你记住的更久更清晰一些？”说到最后还是有些哽咽，她顿了顿又说：“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成长要经历那么多磨难，但是，没关系的啊，终有一天，我会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不会再否认自己做过的事情，也不会忘记有一个你在经历着痛苦的同时，还依旧传达给我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东西。”

　　说完这些，叔姜在心里默念：时间会杀死所有的从前，没有必要再去怀念，叔姜，以爱之名，冠你不再懦弱胆怯，不再困于过往。
　　几分钟之后，叔姜毫不留恋地转身，眼含泪水，面带微笑，举步向前。哪怕前路艰难，她也会在爱里活下去，会活的比爱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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