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

作者:浅泠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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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当时已惘然


      1
      唐聆晚睁眼时只觉满目雪白,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告诉她,她刚才晕倒,她才又把断裂的思绪接上,先前她独自一人到医院,又独自上手术台。她欲撑着双肘试着坐直,那知稍抬头就有强烈的失重感袭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向手术床。女医生似早料到会如此,赶在她跌倒前迅捷地帮她挪好靠枕,扶她躺下后又替她掖好被角,末了还自顾自数落“身体这么差还一个人来,这会儿哪里起得来,先躺躺再说吧!”
      从医院到聆晚家所在的小区,不过三站路,在医院妇科诊室里休息了半小时,聆晚才坐车回家,一路上视觉平坦的公路,感觉从未有过的颠簸,子宫一阵紧似一阵地收缩,每一次车辆轻微的起伏,在她都是真正的牵肠挂肚。
      打开家门满屋狼籍映入眼帘时,聆晚整个人还有些恍惚,租户刚刚搬走,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先收拾下,就匆匆赶去医院了。顾不得眼下的杂乱,她躺倒在光洁溜溜的床垫上沉沉睡去。几小时后再醒过来时,窗外已是灯火阑珊。翻身坐起时聆晚仍惯性的轻抚着腹部,一时又想起那小生命已经离开她的身体,已大可必如此,不由得又是一阵苦笑。
      生命就是有那么奇妙,小小的可以忽略不计的一团,却足以引起另一个成年生命的共鸣,时刻意识到他(她)的存在,保护着、防备着生恐他(她)受到伤害。然而,一场半小时左右的手术,就突然结束了这种看似血肉相联的牵绊,聆晚生平第一次有了肚腑内空荡荡的感觉,真的只剩下自己,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寂寞。
      2
      离婚,先前还哭嚷着要妈妈的儿子,还不是一阵哄骗就随了丈夫,这个来不及分割的孩子,在丈夫不知情的情形下随了她,知情的话又能如何?
      回C市前,聆晚一直为孩子的去留问题拿不定主意,直到踏上开往C市的车,在扰攘的人潮里她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接着她似乎感觉到另一颗小心脏的共震,就是那突然的一瞬,让聆晚决定留下孩子,那怕只是为了以后不是一个人。
      可刚落脚在C市东站,聆晚就感觉□□潮涌不止、腹部坠痛如绞,不及回家匆匆转道去医院。孩子终究没能留住,从手术台上起身,聆晚就觉得眼前的世界旋涡式的放大,周遭一切远离,最后只余她自己被黑洞式的漩涡吞没。
      “小晚,喏,这是周小姐留下的钥匙!”与唐家对门而居的是老邻居林家,林伯的妻子杜婶操着戏剧式的高腔,把一串房客遗下的钥匙递给聆晚时,仍难掩对唐家那位前任房客的厌弃之情。杜婶总在电话里说“哦也,周小姐又夜半三更才回,闹得我们老人家都睡不好觉啦!”、“周小姐又带陌生男人回来,脏得死!”
      周小姐走了,杜婶积蓄的不满便理所当然倾向聆晚。聆晚赔了笑脸,又郑郑重重地谢过才出得林家。杜婶大名杜兰,年轻时是一名花鼓戏演员,与聆晚爸妈同在省花鼓剧团。那时杜兰总演些丫环、使女之类的小角色,常与聆晚妈——王晚晚同台搭戏,王晚晚当年是剧团的当家花旦。剧团还在时,杜兰极厌憎人家拿戏说事;后来戏剧萧条了,剧团合并成□□门的一个机构,再也养不起演员后,杜兰倒是整日戏不离口,不是唱就是说。前几年女儿林莺嫁去新加坡后,杜婶对戏就越发有心得,更是什么事都要不依不饶郑重如戏。
      想当年,她杜兰不论唱功还是扮相,都与王晚晚不相上下,偏偏上台只能陪衬对方。如今自己的女儿嫁得好,而王晚晚的女儿却只是嫁到县城,这回更是彻底离了。想到这,杜婶陡然觉得,自己心里郁积多年的一口闷气终于出了;唯一遗憾的是“老对手”已不在人世,无法看见她人生的终极胜利。这在她,就好比天天被人瞧着吃咸菜,好容易吃上红烧肉了,却再没人关心她吃啥,唉!果真是才消旧恨又添新愁。
      3
      “啊也,歌唱比赛又开始哒!”林伯刚把聆晚送到门口,杜婶忽然想起她追看的电视节目,一声戏剧高腔式的惊呼后忙奔电视机而去,倒把两人吓了一跳,林伯独自将聆晚送至走廊时,忽然开口“小晚,你……你不打紧吧?”
      聆晚当然知道林伯的吞吐含混里,指的是她离婚的事,不由得想到前夫郭泰跟她摊牌时说的话“聆晚,我也舍不得你,可是她跟了我这么几年,我也要对她的青春负责。”她没记错的话,当时郭泰还附赠她满脸的款款深情,聆晚觉得真是难为他了。与郭泰的婚姻走到这一步,对聆晚其实已经算不上什么打击与伤害,比起情感的背叛,反而是对郭泰日益的了解与认知更让她失望,套用当下流行的说法,郭泰这个人已经让她无力吐槽。跟郭泰谈离婚,甚至为孩子对簿公堂时,聆晚都是独自面对从不示弱,只因知晓自己的无所依;但这一刻林伯轻浅的一句关怀,却让她几乎泪奔,她立即转身借开门掩饰情绪,潦草的回一句“我没事!”
      林伯又说“小晚,均安转到疗养院了……”
      聆晚扭开门琐,刚抽下的钥匙串“啪”的一声落到地上,看着她微蹲着捡拾钥匙的背影,林伯默默地摇头径直转身回家,预备关门时聆晚又赶上来“林伯,你知道均安住在那家疗养院嘛?”林伯把早拽在手里的纸条塞给她,拍了拍她的手什么也没说,转身关上家门。
      4
      三进红砖平房加一面围墙,就圈成一个小小院落,院内古木葱笼,自制的简陋千秋,倚挂在枝杈间的滑杆,无遮无拦曝露在阳光下的是水泥砌就的乒乓球台,断截的红砖头围拢成的花圃,从校门口一直沿着房舍蜿蜒开去,花圃里血红的美人蕉冉冉而盛,院落后是被小山环抱的偌大操场,东面向阳的小山坡上一片氤氲郁湿的茶园……
      十岁的女孩穿着素净的蓝格衬衫,深褐色的长裤,劲间系着叠得棱角分明的红领巾,正蹲在靠近校门口的花圃旁,费力拔起丛生在一株株美人蕉之间的杂草,刚拨出株拙壮的糯米草,又现出一片顽固匍匐着,抓牢大地的铺地黄。校门口是大片碧色草地,那绿色直铺满那道急转直下的斜坡,有人来时先看见圆乎乎的脑袋,慢慢才能浮出脸孔和肩颈,最后才是整个人。
      女孩抬眼时,就见碧绿的地平线上浮出二个人影,逐渐看清是一男一女,再近些就清晰看出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高大魁伟,与身型一般端方的五官,戴一副黑框眼镜,他远远地冲着女孩微笑,阳光自嘴角漾开。旁边的女子则婀娜白净,一把长长的黑发在脑后系成马尾,波光粼粼的一双大眼,女孩忍不住想:她不会是雪做的吧?定定的看着来人,小女孩忘了反应,直到指端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她幼嫩的小手扒拉到一株芭茅草上,锋利的齿边割破她的指尖,她将伤指放到嘴里吮吸,芭茅草叶上仍残留一滴圆润的血珠,正在阳光里一跳一荡。
      5
      “起床了,起床了!”清脆的电子女声温柔地呼唤钟小溦,邻床女生惺忪的睁眼问声“几点啦?”小溦应声“六点半”便自去梳洗。钟小溦幼时得到过一个闹钟,是美术课得的奖励。极老式圆而呆笨的钟体,顶上有二个小喇叭,钟摆是只不停啄食米粒的鸡仔,一到设定时间,闹钟就会“铃铃铃”的叫个不停,其声之锐足以唤醒全家。她幼时总喜欢盯着那只鸡,好奇它会不会倦?结果,总是还没等到那只鸡倦,她自己就先倦了。
      小溦对那闹钟一直爱如珍宝,不许别人碰,后来到底还是坏了再不能用,离开家乡的小村到外面上学后,她找了很多家钟表店,却从未找到过同款。
      “小溦,今天陪我上街好不好?好久没去街逛啦。"杨依顶着一头乱发钻出被子时,小溦正蹲在门口换鞋,杨依赶紧跳下床拦住。
      “今天不行,要去做自愿者!”
      “你非得跟那些神经病混一块嘛?”
      钟小溦微微皱了下秀丽的眉头,直接伸手拨开“障碍物”,到楼梯口时丢给杨依一句“只是特殊点的病人,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不就你少年时代的暗恋对象嘛?”杨依撇嘴嘟囔一句,在小溦的电脑椅上坐下时,顺势拿起桌上的“可比克”撕开、拿取、送进嘴里……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小溦没有吃零食的习惯,“可比克”是追她的男生昨天傍晚送来的,放在那儿一直原封未动,到杨依手里不多时就见底。
      6
      聆晚远远看着斜倚在轮椅上目光呆滞的男人,若不是那依稀如昨的面部轮廓,她真不敢相信那发线花白、面容易苍老的男人,就是曾经儒雅风华的岳均安。他机械张嘴吞下护士送上的药丸,又惯性饮下女志愿者送至唇边的温水,对于护士的叮嘱与关照反应全无。护士只得转向一旁的自愿者,那是个二十来岁、长相清秀的女孩,她看着岳均安的神色一时感伤、一时怜惜。聆晚知道岳家确乎没有这个年纪、这等模样的亲属,否则她那神情真与凝睇亲人无异。
      他确实是岳均安,虽然已没有当年她爱他时的神采,灼灼的星目也已黯淡无神,可是仍是那张熟悉不过棱角分明的脸。
      “岳老师,我是钟小溦,你还认得我嘛!你教过我画画的。”
      自愿者轻声开口,岳均安忽然整个人轻颤了下,下意识的嘟哝“画……画”,女孩没有错过他细微的反应,立时轻握住他的手,微微提高声音“是的,画画,你以前在罗湖小学教过很多孩子画画,你还记得嘛……”女孩说了很多往事,岳均安却再没有给出反应,依然茫然空洞的神情。
      7
      钟小溦的述说无法激活陷入混沌的岳均安,却唤醒唐聆晚遥远的往昔记忆。当年,她和男友岳均安同往A县的乡村小学支教,在那如画的小山村里,也曾有过一段飘逸的日子。
      钟小溦?是那个有双大而明净的眼睛,却总是目光躲闪的小姑娘吧,聆晚记得均安曾经极力赞过她的美术天赋。有次聆晚还跟均安玩笑说“你发现没,那小女生只有看你时,才眼光灼灼的直视,像……”岳均安就突然凑上来亲她,让她不得不咽下未完的话。
      钟小溦离开后,聆晚才靠近岳均安身旁,轻唤“均安,均安……”岳均安空洞无神的眼渐渐有一丝焦距,缓缓迎上聆晚那张依旧绝美的脸,然后他突然开始剧烈摇晃着头部,满眼绝望的自语“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眼里是满是难以置信的燥狂。
      钟小溦取了自己的私人物件,准备离开疗养院回学校时,忍不住又拐到岳均安休息的草坪去跟他道别,然而她看到的却是,燥狂不安的岳均安双手乱挥,不断吼着“不是真的”,旁边还站着个手足无措的女人。她奔过去一把推开那女人,轻轻搂抱住岳均安的头,一边轻抚他的背,一边轻声道“没事,没事啦。”被推开的聆晚终于反应过来,忙往护士站跑去。
      打过针,岳均安终于彻底安静,睡着的他被护士推去休息。余下钟小溦和唐聆晚面面相觑,聆晚正不知该不该跟钟小溦相认时,钟小溦已开口“唐老师对不起!我刚才太着急,没伤着你吧?岳老师的病不能受刺激。”聆晚没介意她含着抱怨的致歉,只是没想到钟小溦隔了这些年一眼就认出自己。
      8
      公交车穿行在城市的夜色中,聆晚靠窗的位置,车窗外迷乱炫目的城市光影逐渐淡去,她的心却飞得很远,飞到那个阳光满溢的早晨,那间叫罗湖的乡村小学。岳均安爱画画,唐聆晚爱歌舞,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毕业后为了他画出真正山水画的梦想,聆晚毅然随他前往偏远的乡村小学支教,双方父母只当二个孩子一时兴起,便答应让他们下乡一年。
      岳均安问那小女孩“小妹妹,请问黎校长办室在哪?”小女生呆呆的看了岳均安半晌,又转向聆晚看了一阵后,才起身跑开。不一会儿,清瘦的黎校长就被小女生拉了出来,校长是本地人朴实寡言,引见过其他老师后就把二人往宿舍领,一时想起还有位老师,便回头说“还有一位郭老师家住县城,周末回家了。”校长将二人送到宿舍后准备转身离开时,发现小女生还跟在二人身边,忙拉着她道“钟小溦走了,老师要休息。”
      9
      唐聆晚看着眼前简陋的宿舍,想着校长带着到过的食堂和近乎纯天然的厕所,以及绿意盎然的菜园,禁不住满脸忧色,岳均安却不以为然,拍拍她的背说“没事的,不就是自己做饭、种菜嘛,我们就当是隐居田园,乖,别绷着脸不漂亮啦……”
      “是的,不用担心,做饭、种菜而已,不过等着吃到你们自己种的菜,最快也是半个月后的事,不如先跟我一起搭伙吧!”岳、唐二人正就堪忧的未来讨论时,忽然听到一把年轻的男声介入,来人跟着自我介绍“我叫郭泰,从县城来罗湖小学半年了。”正是校长先前提过的郭老师。三人寒喧毕,郭泰又问“我听说二位中有一位教美术?”岳均安立即举手应承,两人很是探讨了一回。郭泰大学时有一阵狂热地迷恋过绘画,二人当即约好周末写生的事;自然,三人搭伙做饭的事也就此敲定。
      见到郭泰的菜园时,岳、唐二人着实惊讶,茄子、辣椒、豆角……样样鲜灵逼人,唐聆晚当即拉着郭泰教自己种菜,岳均安则闹着要赶紧找画板,郭泰拦住他说“这算什么,周末带你们去见识真正的山水田园”。丢开画画,三人又热切地讨论起种菜、做饭的事宜,安静的罗湖小学里因三人的聚首漾满青春的笑语。
      10
      岳均安忙着在郭泰房间勾画“起舞”的水墨写意时,唐聆晚一旁看着画幅上略显素淡,却翩然灵动的人物嘟囔道“看上去挺有意境,但是一点都不像我嘛?”见均安无暇理会自己,她自又去比较旁边郭泰已经画好的油画版“起舞”,郭泰的画用色富丽、人物形态逼真,虽是业余爱好也顶见功底,聆晚啧啧叹声“还是这个比较像我”。
      看罢画稿聆晚终觉无趣,又起身往厨房观摩郭泰炒菜,看着锅里炒得一汪油碧的四季豆,她忍不住夸赞“真好看!”郭泰忙着翻炒菜蔬,还不忘忙里偷闲和她说话“炒四季豆最重要的不是好看,而是要熟透,要不然会中毒的!”
      “那怎么才知道它熟透没?”聆晚虚心得像个小学生,郭泰透过弥漫的油烟回望她一眼“像我们这样就熟透了!”消化半天,唐聆晚才反应过来郭泰在跟她玩笑,后知后觉笑出声的同时,顺势拍了郭泰一巴掌,郭泰只觉被她拍过的手臂,还久久残留着温软轻盈的触感。
      教会聆晚如何辩识生熟后,她又要亲自试炒,却因为握铲的姿势不对,郭泰只得手把手地教她,这次没了衣料的阻隔,她手上滑腻的触感真实地握他手里,却直往他心里荡去。
      11
      时光倏忽,半年后聆晚已能独立完成厨房的工作,她把炒好的素白菜、炒鸡蛋以及一碗素菜汤端上桌时,郭泰和岳均安正就那副合作的工笔山水画的上色问题讨论正酣。
      “我认为这里上黛青色不合适,完全跳脱了整个画面的合谐感。”岳均安提出自己的质疑。
      但郭泰显然觉得非“黛青”莫属“你还记得我们那天看到的石头是什么颜色嘛?我觉得相比追求整体合谐感,突出石头的质感会让整个画面更有层次感。”
      “我当然记得,但是我认为黛青过于厚重,画作的意境与灵动出不来!”岳均安还是坚持己见,认为画重在神韵。而郭泰觉得“黛青厚重写实,不至漂忽,虽说,换用你选定的颜色可令通幅画作美感频生,但会令整副画过于轻飘。”
      系着围裙的聆晚掀开布帘叫吃饭时,二人还沉浸在画中没回过神,聆晚走至二人面前道“什么过厚过轻的,你们把二个颜色调和起来,不就不轻不重刚刚好嘛?”二人闻言对视一眼,再一起目光灼灼地看向聆晚,直看得她莫名奇妙,聆晚脱下围裙甩甩手说“懒得理你们这二个画疯子,你们不吃我先吃。”
      “有道理啊!”等聆晚走远,岳郭二人异口同声,立即开始洗调色盘重新调颜料,刚弄到一半郭泰反应过来 “我们好像要先吃饭。”岳均安也停手“是的,据说唐老师很生气!”二人再度相视而笑,闪到桌边刚伸手预备拿筷子,又发现手上是花花绿绿的颜料,双双起身冲向外面的水缸,王聆晚本来绷着脸装生气,这时再也绷不住,放了碗筷给二人取肥皂去了。
      12
      “到站咯!”乘务员慵懒的喊道,车上只剩聆晚一个乘客,终点站正是曾经的剧团大院,如今的绿荫小区,刚进楼道聆晚就轻敛了步子生恐吵到邻里。轻轻扭开门刚想闪身入内,就听到身后响起开门声,她忙扭头道歉“杜婶,对……”入眼却见是林叔。
      “小晚,今天去看均安了嘛?”
      “嗯,去看过了,跟医生谈过他的状况,不是很乐观!”聆晚轻声回应,刚想邀林叔到自家去谈,以免吵到杜婶,林叔已开口“你杜婶去打麻将了,进来坐会儿吧,跟你说点事!”
      聆晚随着进了林家,林叔倒了杯茶递给她“小晚,你岳叔和岳婶搬到房管所的廉租房去住了,你知道嘛?”
      “岳伯母学校的房子呢?”聆晚知道岳家早几年就卖了楼上的房子,搬去岳婶退休前的学校住。岳叔原是剧团团长,剧团合并到□□门后,岳叔也随之出任戏剧室主任,岳婶退休前是C市一中的美术老师,在学校有一套住房。
      林叔悠悠的叹了口气“均安当年从A县跑回来后,情绪一直不稳定,动不动就跟人吵架,他支教期限未满,不是正式回调没有单位肯要他,你岳叔拖人找关系,给他在近郊一间小学找了份美术教师的工作,可他时常在课堂上发脾气,一次比一次闹得凶,本来就是临时编制,学校说了他几次他还是老样子,后来就被辞退了。”
      13
      聆晚沉默地静听着,关于均安那些她未曾参与的过往。
      “均安失业后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画画,后来就开始砸东西甚至纵火,你岳叔送他去医院看病,他犯上的是狂燥型抑郁症,治了几年才出院。居委会给他找了个活,在附近的公园弄了个小摊点,给他卖点书报顺带替人画素描。开始还挺好,可没过几个月他又闹出事,他把人家姑娘画成你的样子,人家把画撕坏,他就用砖头砸人,把那姑娘的男朋友脑袋砸破,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人家把他告了,他被诊断为旧疾复发虽免于坐牢,但是还是裁定岳家要赔付巨额赔偿,楼上的房子就是那时卖的。”
      “当时你爸妈想帮点忙,被岳家拒绝,跟着你爸爸病倒,你妈一边要照顾你爸,一边又要做那份临时工,想着存点钱帮帮岳家,结果晚上下班时出了车祸……”
      后面的不用林叔说,聆晚自己清楚的知道,妈妈过世后爸身体越来越差,那时,郭泰跟他们学校另一个年轻女老师搭上,她正跟郭泰闹得不可开交,全然没有心思关注其他。
      “我也是前一阵遇到你岳叔才知道,均安状况略稳定了些,已经转到疗养院,为了替他治病岳家已家徒四壁,学校的房子也卖了。”林叔说完又是一声轻叹。
      14
      在床上躺了许久,聆晚心里还翻腾着的痛,这些年她倒底做了些什么?她一直督定自己理性的选择,可事实呢?郭泰背叛了她,还一副情深不得已的样子。她给均安和视自己如已出的岳叔岳婶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又遗祸给无论她做了什么,都只要她幸福的父母,这些年她究竟是有多自私,才能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聆晚是在那天下课后回家的途中遇到岳婶的,岳婶提着一包绘画教材快步远去,聆晚追上她时,她满眼怒火却拒不相认,一直跟到她们租住的廉租房,岳婶终于让她进屋,三十平米的小房子仍然显得空旷。
      岳婶从屋里拿出那副夹在画板上,有过明显撕痕的素描画,连画带画板一并砸到聆晚身上,哭着问她“小晚,我们究竟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要这么对均安,你知不知道,你害了他一世,一世啊!”聆晚不闪不避的受着,岳婶终于扔了画板抱着聆晚,二个女人就那样痛哭失声。
      岳叔回来时,二个女人终于哭够了,他悲辛交杂的脸上还有没卸尽的残妆,看上去怪异至极,为了儿子高昂的护理费,曾经的剧团团长现在跟着民间歌舞班子,走街串巷演出小品杂耍。
      “岳叔、岳婶,我知道错了,你们从小就宠我,我求你们再宠我一次,让我跟均安结婚好不好?我再也不会伤害他,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照顾他一辈子。”聆晚说这一席话时,是跪倒在二老面前的,二老慌忙地伸手拉她。
      “小晚,你先起来!”岳婶才止住的泪又落下,岳叔红着眼眶说 “傻孩子,这也不能全怪你,是均安他自己太脆弱,更何况你爸妈……”想到岳、唐二家的凄凉,他再也说不下去。
      15
      聆晚用了十年去追寻生活的真相,生活却始终没有给她想要的答案,她一直觉得自己对待生活是谦逊的,她不但校正自己的步伐,以期跟从生活的步子。十年前放弃均安选择郭泰是这样,十年后选择原谅郭泰仍是如此。
      当初她觉得沉浸在书画世界里,不识人间烟火的均安给不了他真实的生活,所以她放弃均安,选择务实的郭泰。十年后现实的郭泰,在她的隐忍与退让之下仍选择离弃,她恼恨过却最终理解,越是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越是能理解他。
      她终究是二边不靠的人,即不能像均安一样纯粹的以梦想与爱存活,也无法认同郭泰进而投身现实。最终伤了均安,害了岳家和自己的父母,也无可避免地被郭泰的现实伤得体无完肤。决定和均安结婚是愧疚亦或赎罪?又或者其实还是爱他的?她不知道。那些青梅竹马的往昔,少年时她翩然起舞,他挥毫泼墨的曾经已渺如前世。她只是遵从心的牵引,做出这样的决定,这样她才会觉得安宁,余生她想要的也只是那份心的宁静而已。原因她已经不想再问,如果理性的校正于人于已是无尽的伤害,那何不随心而行!
      聆晚意外接到郭泰的电话,电话里他问可不可以把儿子的抚养权交给聆晚,他可以在法院原先判定的抚养费的基础上,每月再多付聆晚三百元。当初为了争取儿子的抚养权,他可是不惜与聆晚对簿公堂。
      聆晚冷声问“理由?”郭泰支支吾吾说出新妻怀孕的事。原先那位教育局长的千金被诊断怀孕概率极小,因此他才要争取儿子郭聪的抚养权,如今新妻怀上,郭聪自然就成为累赘,才有了让渡抚养权一事。聆晚连鄙夷都觉得是情绪浪费,爽快的答应了郭泰的提议,但要求走法律协议程序,且郭泰要一次性支付完儿子的抚养费,理由并不是她缺钱,而是她此生都不想再跟这个男人有交集。
      16
      去看均安前,聆晚把五岁的聪聪送到杜婶家。本来是要送聪聪去全托的,却给杜婶拦下,杜婶的小外甥女远在新加坡,一年难见到一次,杜婶想得不行时只能通过视频见见孩子;看到乖巧的小聪后,她说什么也不肯让聆晚把孩子送全托,大包大揽的要替她照看。
      聆晚嘱咐儿子一番后,就要拎着给均安做的汤出门,杜婶一路抱着聪聪跟到门口欲言双止“小晚,你真的要跟均安结婚嘛?你要想清楚,你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就挺难了,均安他要是一辈子都这个样子,你可怎么办?你和均安都是婶看着长大的,这事平心而论也不能全怪你,再说你爸妈也……”
      “杜婶,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心里过不去,现在我只想好好照顾均安,除了聪聪我就只有你们了,我想看着大家都好好的,这样我才安心,我有份工作,这些年也多少有些微薄的积蓄,也许不富足但是日子还能过得下去。”聆晚抱紧杜婶,她就知道这个别扭又刀子嘴的邻家婶婶,其实心底最善良不过,是真的疼她,杜婶被聆晚的拥抱吓着了,忍不住红了脸,引得聪聪刮着她的脸咯咯的笑,她终是没舍得推开聆晚。
      剧团是在聆晚和均安去罗湖小学后不久散的,得知妈妈下岗,爸爸在家自由写作时,聆晚忧心忡忡的去找均安,均安却不管不顾,只顾画那副美得不染尘俗的“烟水图”。聆晚说“我想家了”岳均安停下画笔,捏捏她的脸说“没事,慢慢就习惯啦,我快要画完了,你去找郭泰玩会吧!”
      聆晚转身出门,迎着冷风落泪。她没去找郭泰,郭泰却来找她,聆晚跟他说起均安的乐不思蜀,说起自家的状况和担忧,郭泰安慰她之余,也说起自己因没背景被排挤到偏僻乡村小学的事,劝聆晚不要灰心。
      17
      “均安,我们分手吧,我决定跟郭泰在一起。”聆晚看着专注绘画,并没发觉她存在的均安终于开口,均安回头看她“你说什么?你跟我开玩笑吧,小晚这一点也不好笑。”当郭泰也走进来,站在聆晚身边一起向他致歉时,他将那副画绝美轻灵的“烟水图”挥倒,旁边黑色的颜料溅得满纸皆是,出尘的美转瞬成一纸污浊。
      敲门声起,钟小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岳老师,我的画画好了!”跟着,小女生推门进来,手里是一张稚嫩的湖图写生,与被污染的“烟水图”内容如出一辙,虽笔法稚嫩,画幅也较均安的小了许多,却有一股相似的出尘之境。
      岳均安没理会钟小溦,径直冲出门去,三人远远的跟着跑了一段,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岳均安消失在绿色的地平线。那时,聆晚和岳均安到罗湖小学已经十个月。
      均安离开后,聆晚和郭泰又在罗湖小学呆了两年,才一起调回县城,聆晚在小学教音乐,郭泰在中学教数学。结婚后聆晚逐渐发现,自己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如果岳均安太过梦想,郭泰就是太过现实。
      儿子三岁时,聆晚就听到一些传言,说郭泰在中学里认识了一位年轻的女老师,长得不漂亮却是教育局长的千金。聆晚闹过一阵,郭泰不以为意总说她疑心重。
      聆晚母亲意外过世时,她回C市听说均安入院,来不及细问就接到听到相熟的同事打来电话,说看见郭泰和一个女人去开房,她怒气匆匆地赶回A县,到了同事说的酒店外,却终于没有进去“捉奸”,想起临离开时父亲的叮嘱“孩子,你一定要幸福!”她过后什么都没再问。
      18
      到父亲病逝时,郭泰已经是中学副校长,聆晚对于郭泰的那些绯色传闻早无所谓,这几年,她习惯了他的逢场作戏,实在没有力气去计较太多。她教着学生,看顾着儿子就足够。
      郭泰却提出离婚,原因是对方要求一个婚姻,他说“晚,我心里爱的人始终只有你一个”时,聆晚就明白对方一定提出了更好的交换条件。不理会郭泰的声泪俱下,见惯不惊,聆晚微笑着签字。等她办理好调离回C市的手续时,郭泰已经正式调任A县重点中学校长一职。
      “唐老师,你来了!”钟小溦远远招呼聆晚,聆晚笑应“快走吧,别让男朋友等太久!”站在她旁边五官周正的男孩不好意思的笑,他就是那个老往小溦宿舍送零食的男孩,杨依她们吃人家太多之后,终于帮着说服了钟小溦。当然,钟小溦接受他的真正原因是,他爱画画而且愿意跟她一起到疗养院做志愿者。
      聆晚的结婚计划暂且搁浅,均安的病况不符合结婚条件。聆晚坐在均安身边,一边轻轻地替他按压手指关节,一边说“均安你要快点好起来,要不然他们不让我嫁给你呢,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最爱唱的‘刘海砍樵’嘛?那时候我总是唱胡大姐,你就唱刘海哥……不如,我放给你好不好?”
      手机的播放键按下,脆生生的花鼓腔就悠扬的飘出 “我这里将海哥,好有一比呀……”
      病中的岳均安嘴角一直流涎,纸巾频繁的擦拭令他的唇角微肿,聆晚看了心疼,买了软毛巾在家里高温消毒后,带来给他擦拭,轻拭过他的唇角时发觉他头部正微微抽动,聆晚吓了一跳,以为是戏曲又刺激到他,忙伸手关掉。再看他时,他眼神里竟闪过一丝久违的凝聚,嘴里模糊吐出类似“小……晚”的音节。意识到他有了些微的神智认出自己,聆晚扔掉毛巾伸手抱住他,哭着回答“是,是我,均安,我回来了,我走了好大一段崎路后,终于回来了,你也赶紧回来好不好,不要让我一个人,我好怕!”
      岳均安缓慢笨拙的抬手,伸向聆晚近在咫尺的脸,其时,斜阳正好,苍绿的草坪上,一对剪影越拉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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