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饮鸩

　　祭祖的队伍从第二天一早自子孤亭出发，进入南诏主城月来城，延边房屋林立，规整划一，可见衍对这里的重建着实下了一番功夫。
　　衍和我各坐一轿辇，一前一后从这条长街上行过。
　　前面有小厮鸣犀角号开道，两边百姓商户纷纷出门在道路两旁围观。
　　“这位就是南宫家的大小姐吗？果真和传闻里一样，和新主长的一样。”
　　“这位大小姐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听说。。。听说是从阑珊城回来的，还差点嫁给阑珊城的城主。。。”
　　“阑珊城。。。不就是之前害了咱们南诏的罪魁祸首吗，大小姐怎么会。。”

　　我坐在轿辇里，轿辇摇摆着，风吹动装饰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也吹来周围的闲言碎语。这些人，难道不知道说话这么大声，别人是可以听见的吗？
　　我在心里苦笑自嘲了一番，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勾着嘴角。是啊，他们说的没错，差点嫁给自己的仇人这种事情，放在哪里都是让人感兴趣的话题吧。但是听他们说到阑珊城，我还是止不住地想起在阑珊城的种种。
　　“姑娘误会了，在下只是欣赏姑娘这股豪气。”
　　“你知道吗？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她也和你一样，眼下有一颗红痣。”
　　“莫非你是想，以你之名，冠我之姓？”——“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嫁给我。哈哈哈。”
　　“阿袖，别走。阿袖。。”
　　铃铛又响了起来，我抬了抬眼，只觉得眼眶湿润，忽的一阵暖风，竟将眼泪吹落了。

　　可能是和我一样听到了那些人说的话，我看见衍忽然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我还没明白他的意思，队伍忽然停下来。
　　衍下了轿辇走到我面前来，伸手拉我下来。我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下来，走到人群中央。没别的感觉，就只微微觉得自己像个猴子，被这么多人围观。
　　衍穿着一身猩红色长衫，看起来较往日还要再妖异几分，见他下轿，沿街百姓纷纷跪下。
　　“诸位南诏的子民，今日是本座建立子孤亭以来，最高兴的一日。因为今天，我分别了十二年的妹妹南宫烟，正式回来了。昨日我已将蛇牌交给了烟，今后，这月来城中的一切民生和商业，统统都归她管。尔等。。可有异议？”他说完，扫了一眼人群，同样是治理一方，衍显然比墨白要更威严一些，威严的时候，那种骨子里的寒意也就透出来了，这些年，他究竟是经历了多少苦难，才会从那个记忆中的小男孩成为如今这般模样。

　　他话音一落，人群里有细微的声音，但许久之后，人们都参差不齐地应道：“我等不敢。恭迎大小姐回家。”
　　我知道，这些声音里，多的是不服气和畏惧。毕竟，生死状可都在子孤亭里呢。
　　“大家都起来吧。说起来，我也是忽然受此重任，今日只希望给各位认个脸熟。日后，南宫烟有什么过失的地方，诸位只管放到明面上来说，我都会听的。”
　　说完这番话，我看见刚才在人群中嚼舌根的那几个默默低下了头。

　　轿辇又起，这一次，低下再听不见之前那些闲言碎语，不过，这样反倒是更像看猴子了。
　　队伍终于在出长街后的一片荒郊停下，我看着眼前这副景象，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是一片墓群，一片建在一堆废墟旁的墓群。这个地方我认得，是小时候我与衍一起玩耍的院子，那棵记忆里的大榆树还在，这么多年过去，也就只有它经历了一场浩劫还挺拔地立在这里，还长的越发茂盛。

　　我从那些墓前走过，那些墓都立了碑的，上面的人都姓南宫，名却不同。他们生于不同的年月但是碑上刻的明明白白，他们都是卒于南诏八十三年九月初三。
　　我看不懂南诏文了，我看到的这些都是我走过一个，衍在我身边帮我念出一个。
　　有很多名字，我都是记得的。
　　南宫汐，那是我和衍曾经的贴身护卫，我记得，她长着一副娃娃脸，但软鞭练得极好，常甜甜地对我们笑，但打斗的模样又很是凶狠。
　　南宫纪元，父亲的大弟子，我小时候撒娇地说要嫁给纪元师兄，可是还没等我长大，师兄便在那场劫难中被羽箭穿心，死在了我的面前。
　　南宫奉元，纪元师兄的弟弟，父亲收了父母双亡的纪元师兄做徒弟后，本来也打算收了他，可是他总是想跟着娘亲学用蛊。娘亲总是无奈地说；“奉元啊，男孩子的身体，是驾驭不了这种阴性的蛊虫的。”那天，火烧到了蛊室，奉元想把那些珍贵的母蛊救出来，但是屋子榻了，他再也没出来。

　　最近，我的记忆似乎正在越来越完整地恢复了，包括遇见墨白的那部分。所以，看到这片墓群，我心里除了越来越强的恨意与坚定的决心，还有无穷的愧疚。
　　引狼入室这四个字第一次狠狠地敲击着我，这里躺着的亡灵如果有现形，大概都一个个地盯着我吧。

　　最后，我看到了最尽头，也就是树的底下，有两座不太一样的墓。
　　“去拜见爹爹娘亲。”衍轻声说道。一时间，仿佛这世界都一片死寂，只有不知何处的飞花随风飞到了墓前的酒杯里，起了微微的涟漪。
　　我拾衣跪下，衍也跪了下来。接着，身后的一干人等都跪了下来。
　　“爹爹。。。娘亲。。烟儿回来了。烟儿。。好想你们。。”我抚摸着那两块冰冷的碑，仿佛触到了爹爹娘亲的手掌，一时间，泪如雨下。

　　“烟儿，你要活下去。你放心，娘亲会让你活下去的。从今天起，你会忘记爹爹娘亲，忘记哥哥，忘记南诏，忘记这场浩劫。你会好好长大，长大了再回家。不要怕，不要怕，娘亲抱着你，我们。。。睡一会儿，睡醒了，一切都过去了。”忽然，一段如空谷回响般的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娘亲抱着我倒在蛊池边上的场景慢慢浮现了出来。
　　她穿着她最爱的那身白衣，可那白衣已经被鲜血染红。她用她最后一点宛若游丝的气息喃喃道:“快走。。魑魅，魍魉已经带着衍儿走了。你也带着烟儿。。。走的越远越好。。。不要告诉她。。”

　　我回忆着过去的种种，泣不成声。
　　衍拍拍我的肩膀，又给我擦了擦眼泪道:“好了，不哭了，来见爹爹娘亲不要这么伤心，他们会心疼的。”
　　我缓了一会过后，握紧了拳头，抬头对衍说:“哥哥，我要学南诏文。”
　　“我要将南宫家留下的所有蛊毒之术都继承下来。我要用我们家的东西，让那些践踏我们家国的人不得好死！”
　　“我要用仇人的血，慰我南宫家所有亡魂！”
　　我将永不再忘记我迟了十二年的猩红色记忆，南诏八十三年九月初三，会永远嵌在我的心里。

　　“我等誓死追随大小姐，誓死追随亭主！”我只是对着衍说那些话，没想到随行的队伍一片呼声。其中还不乏有一路从长街跟到这里来的百姓。
　　我不知所措地看向衍，只见他笑着对我说道:“好。我们会大仇得报的。”
　　嗯，我们会的。墨白，在那之前，不要被别的人杀了或者自己死了，你说过，你会等我杀了你，如今，你先好好活着，活着让我南诏亡魂夜夜入你梦里，直到你成为我手下亡魂的那一天。

　　拜见爹爹娘亲，为他们扫了墓，放上了爹爹最爱的烈酒和娘亲最爱的蓝鸢花，我和衍循着断壁残垣走动，每一步，都是我们十二年前愉快奔跑过的土地。
　　“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记得小的时候娘亲说过，男孩的身体是不能驭蛊的，所以南宫家都是男孩学制毒，女孩学蛊毒的。小时候哥哥也只是知道意思，没有引过蛊，怎么如今就可以引蛊了？”
　　他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苦笑:“为了自保，为了报仇，就需要拼命啊。”
　　“啊？”我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引蛊和拼命又有什么关系。
　　他嘴角一勾，倒是勾出了我都没有的妩媚，笑道:“傻丫头，那是为了保住我南宫家的秘密蛊术，故意骗世人，才这么说的。”
　　“可是。。”可是我也不记得爹爹会用蛊啊。。我在心里嘀咕。

　　一天的祭祖结束，回到子孤亭，我跟衍一起用了晚饭。
　　饭罢，不皎月送我回烟安院，路上，她忽然对我说:“大小姐，主子这十二年真的很不容易。所以。。。为了让您早点想起一切回来陪陪主子。。。属下在阑珊城时，私自给了翡翠公主醒神香。”
　　原来是她。不过，我倒是很好奇，怎么我一闻见那香，就提前蛊发了呢？
　　当年娘亲给我下的那蛊究竟是什么？
　　“无碍，你做的是对的。没有让我再糊涂下去，我还要谢谢你才是。”我淡淡地说。
　　“月小姐。。喜欢我哥哥吧？”又走了一截，我忽然问道。
　　月色下，她埋着头，嘴里说道:“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属下只想一直跟着主子，助主子完成大业。”
　　不皎月心里清楚，对于南宫衍而言，什么才是重要的，什么是无所谓的。她不会去挑开自己的心，也希望，别人不要帮她挑开。
　　“辛苦你了。”我看着她堪称完美的侧颜，说道。
　　她怔了一下，又恢复以往淡漠严肃的神态：“大小姐言重看。”
　　烟安院的门咿咿呀呀地关上，门外行走着一颗按捺了多年情愫的心。只有凉薄月华能看透这世间所有刻意隐藏的事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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