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衾薄

　　狂风呼啸，骤雨袭来。雨点打在瓦墙上，淅淅沥沥的声响，大殿上的气氛更是沉闷压抑到了极致。
　　年轻的帝王负手站在大殿之上，脸色铁青，俊美的面容带着刀锋般的寒意，底下匍匐跪了一地的宫女侍卫，双肩都忍不住瑟瑟发抖，一脸惶恐不安。
　　半晌，皇帝随手指了一个侍卫，冷声道：“你说。
　　这个侍卫闻言身体愈发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却畏缩着抬头，颤声道：“陛下，婉嫔娘娘昨夜确实是携带珠宝首饰预备与人私奔，卑职只抓到了婉嫔娘娘，另外一个人跑了，卑职没抓到。
　　他的声音细若蚊蝇。皇帝却听清了，面上神色越发冷的可怕，薄唇紧抿，甩袖怒道:“你们这些废物，朕要你们何用。
　　天子一怒，浮尸百万，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没过多久，有两名侍卫押着一个女子上前，那女子最多也不过三十出头，青丝蓬乱，神情憔悴，容貌却美的惊人，虽脸色苍白，却更添几分楚楚之韵。
　　侍卫行了礼，得了皇上的命令，分别各自侍在女子左右，那女子正是婉嫔。她虽已置身如此境地，面上之色却是毫无畏惧。她跪在地上也不说什么，就那样笔直的跪着，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皇上看着她这无所谓的表情，更是怒火中烧，他寒声道：“莫非朕对你不好吗？为何连你都要背叛我？
　　慕容晚韵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头，轻轻一笑：“陛下对臣妾恩宠有加，何来不好之说？
　　皇帝冷道：“那你又为何背叛我？
　　“背叛？慕容晚韵嘴角挑起一抹冷笑，声音却依然平静：“晚韵自问没有背叛任何人，所做所为皆遵从自己的心罢了。
　　“原来这么多年以来你的心里一直有别的男人，皇上怒不可遏的吼道。
　　慕容晚韵忽然娇笑一声，眼波流转之间媚态骤生，她声音忽然尖厉起来：“萧明玄，你不是一直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你还记得十五年前你把我从乌兰村里抢回来的情景吗？你抓了我的父母族人威胁我嫁给你，你明知道那时候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也已经有了婚约，我现在本来已经嫁给了他，一定过的很幸福，可却因为你的出现，现在我被困在这个牢笼一般的深宫，永远再无自由。
　　萧明玄听着和自己同床共枕这么年的女子此刻说出的这番话，心里只觉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一般难受，无法呼吸。
　　他忽然想起初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候，他刚称帝不久。天下太平，有一次他微服私访，途经一个乌兰村，村里的人都淳朴好客，善良豁达。他被村里的族长邀请至屋里小坐。她恰好于这时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绿罗裙，梅花鬓，嘴角笑意盈盈。肤如凝脂，眉若轻烟，眸若秋水，唇若点朱，美的不似凡人。
　　他在乌兰村住了三日，那三天是他一生最开心的日子，她不仅容貌倾城，琴棋书画也是一流，那时候他们一起弹琴品茶，吟诗奏乐，她会笑盈盈的叫他明玄哥哥，他也会叫她晚韵，可她终归是不喜欢他，他早知她许了人家，也知她同那人青梅竹马，可他不甘心，在临走之际再一次问她愿不愿意和他走，可她不愿，他别无他法，只好以族人性命相威胁。
　　那一刻她看他的眼神是那样的不可置信，那时候萧明玄便知道，从那一天起，他们之间便再无可能了，可他偏偏还抱着一线希望，他本来还想杀了她的未婚夫，绝了她的念想，可不巧的是，那几日，她的未婚夫恰好有事外出了，一直没有露面。于是这个念头只好作罢。
　　自从她进宫以后便再也没有真正的笑过，也越发的沉默寡言了，他竭尽所能的对她好，也不能憾动她半分。
　　萧明玄越想越觉得胸口窒息般的疼，他收回思绪，看着跪在阶下的女子，眼里忽然带了几分痛楚，声音也不由自主带着几不可察的恳求：“晚韵，只要你说出那个人的下落，我便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就原谅你。
　　慕容晚韵默了片刻，忽然笑了：“不用了，陛下不用白费力气了，我是不会说的。
　　“是吗？萧明玄声音骤冷，他忽然拍了拍手，门外便有两个侍卫押着一个小男孩上前。慕容晚韵视线触及到那个男孩时，脸色忽变，她猛抬头：“萧明玄，衡儿是你的亲骨肉，你想对他怎么样？
　　“娘亲，男孩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脸色苍白，清俊瘦弱，他挣开侍卫的手，撒腿跑到慕容晚韵的身边，拽着她的手，又抬头看了一眼高台上的男人，颤声喊了一句：“父皇。
　　闻言，萧明玄身体一僵，随即又恢复如常，他冷笑看着慕容晚韵：“他是不是我的儿子还不确定呢，鬼晓得是你和哪个的孽种？
　　慕容晚韵脸色顿时煞白，又气又怒，不待她有所解释，她旁边的小男孩已抬头看着萧明玄泫然欲泣道：“父皇平日里不是最疼衡儿的吗？为什么说衡儿是孽种，衡儿是父皇的儿子啊。
　　萧明玄没理会他，他继续对慕容晚韵道：“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衡儿想想吧，所以你最好还是说出那个人的下落吧。
　　“说出来了他还有命吗？他是为了我混进皇宫的，现在他也已经出宫了，你找不到他的。慕容晚韵凄然道，“我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总之我只说一句话，衡儿他确实是你的亲骨肉，请不要把我这个母亲做的错事怪到他头上，他还只是个孩子。
　　话音未落，慕容晚韵忽然在众人措手不及的情况下飞快拔下头上金钗，猛地朝心口刺了过去，血顿时喷涌出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一旁萧衡的脸上，他抹了抹脸上尚且温润的血迹，手顿时红了一大片，他愣愣的看着手上的血迹一时呆呆的还没有反应过来，慕容晚韵却已经倒下，他猛地清醒过来，揽住慕容晚韵的肩膀，泪水不住的淌下，他哭着道：“娘亲，你不要丢下衡儿，不要留下衡儿一个人。
　　慕容晚韵温柔的看着他，轻声道：“衡儿，娘亲必须死，你也不要害怕，你一个人一定要坚强，无论怎么样，都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萧衡早已哭的肝肠寸断，只能啜泣着连连点头。
　　萧明玄没料到她会如此，急忙快步上前，在慕容晚韵身前半蹲下，又抬头大声吼了一句：“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传大医。
　　慕容晚韵听到他的声音，吃力的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嘴角忽然绽开一抹笑，仿若他们初见时的模样：“明玄哥哥，不用传太医了，我活不了了，晚韵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便是你了，你对我那么好，可却又是你亲手毁了我的幸福，我对你又恨又怨，还有别的感情，这十多年来，恩恩怨怨，我也说不清了。昨夜我确实是想离开，可同我一起的那人不是我的情郎，他是我的哥哥，他来找我只是为了告诉我，楚哥哥重病快要死了，他想见我最后一面……说着，慕容晚韵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嘴角有血逸出。
　　萧明玄拉着她的手道：“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如果你说你要出宫见他最后一面，我会答应你，可你总是不相信我。
　　慕容晚韵仿佛听到了他说的话，又仿佛没听到，她的神色渐渐恍惚，脑海中忽然浮现楚哥哥的身影，她又想起了他们小时候一起骑马，一起看雪，一起山盟海誓的情景，真好，虽然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但他们从此之后却再也不会分开了，她终于缓缓阖上双眼，再也没了意识。
　　慕容晚韵的手渐渐冰冷，萧明玄整个人像是霎时苍老了十岁一般，蓦的跌坐在地，耳畔萧衡的哭声犹在继续，他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似的，他忽然起身伸手揽着慕容晚韵的腰，把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胸前，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柔声道：“晚韵，我喜欢你，我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我喜欢你，可你的心里一直想着那个人，从来没有给我留过位置，我很多时候都在想，我是不是错了，如果当年成全了你们，那么你现在是不是很幸福，我一个人痛苦总好过于三个人痛苦，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
　　萧明玄说完，便一直保持着半抱着慕容晚韵的动作没有动。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抬起头，脸上悲伤神色已褪，又恢复了平日里那个冷峻沉稳的君王模样，他轻轻把慕容晚韵的尸体平放在地，起身冷冷的扫视了一圈殿内的人，被他冰冷的目光摄住，众人皆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他使了一个眼色，一旁的两名侍卫会意，立刻把婉嫔的尸首带了出去。
　　萧明玄的视线落在跪坐在慕容晚韵身旁的萧衡身上，他此刻泪水已干，目光呆滞，表情怔怔，不是在想着什么。
　　萧明玄想了想忽然厉声命令道：“今天发生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对外就说婉嫔因病去世了，要是让朕听到你们谁敢乱嚼舌根，看我不割了你们的舌头。
　　此话一落，众人连忙伏地连连点头道是。
　　萧明玄又道：“至于三皇子，朕不想再看见他，想了想，他接着说说：“ 传朕旨意，三皇子目无尊卑，恃宠而骄，冒犯天颜，毫无皇家风范，即日起，贬为庶民。话毕甩袖转身大步离去。
　　萧衡闻言蓦的抬头，眼底尽是惊愕，似是不可置信，他抬头时却只看到萧明玄离去时一闪即逝的明黄色衣角和毫不留恋的背影。他的脸色顿时苍白，可却只是咬紧了牙关，背脊挺得笔直，沉默的凝视着地面，一言也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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