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报告。”何辞海站在周璋身后，很严肃地盯着他的后脑勺。

　　“嗯？”青年懵懵懂懂地回过头来，虽然是神情放松，但身姿仍然是下意识地绷紧，挺拔高挑地撑起一身的橄榄绿，“海哥。”

　　这一声喊得很是不同寻常，拖长的尾音简直有点小弟冲着兄长撒娇的意思。何辞海不以为然的微微叹了口气，黝黑的面目又深了一层，“您不应该这么……”斟酌了一下，他挑选了一个略微委婉的说法，“放松。”

　　“是——”青年无奈地笑了，然后继续把懒散贯彻到底，他摘了帽子，直接蹲在地上，然后感觉腿抻得不太舒服，又一屁股坐了下去，下巴颏压在膝盖上，盯了面前洁净如新的皮鞋尖儿，半死不活地开了腔：“我累啊——”

　　何辞海见状连忙往后退开一步——他刚刚以为这位小长官要跪在自己的下属面前了，随即他严肃身心，蹲了一个标准的姿势，挺直脊背俯视着蔫头耷脑的青年，语气刚硬地说：“长官，您快要迟到了。”

　　“哦——”青年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把脸彻底的埋进了膝盖。

　　何辞海完全不能领会小长官的精神内涵，碍于军衔关系，他没有办法去完全地关照他——包括做人做事，包括人际手腕——甚至包括生活，所以他只能最大限度的去有条理地进行“提醒”而不僭越。

　　这位小长官姓周名璋，弄璋之喜的璋，是世界联合体军委一位少将的儿子，长得漂亮，才能也不差，放到以前还是现在都是个体面的孩子，前途无量——可就是有那么一点不思进取的懒散相，没任务没训练的时候就像一只刚被人揪出来的鹌鹑，圆溜溜胖墩墩地蹲那儿一缩脖子，什么事儿都不管了。

　　何辞海活了那么多年，在LW-1212病毒蔓延以前，还是个有家有孩子，有所希望的男人。

　　然而儿子在上了非洲战场做人道主义救援的时候牺牲，人生的盼头就彻底丢在了非洲。周璋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嫩得就像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让他感觉像是带了个崽子，然而几趟战场上下来，何辞海不得不承认小长官的的确确是有些本事的——但这依然无法抑制他把周璋看做一个毛头小子——甚至是他自己的毛头小子。

　　何辞海承认自己是把这位小长官当成了一个感情上的——或者说心理上的需要，一个可以期待、可以盼望、可以教导甚至是抚养的男孩儿，但他没打算真这么干，毕竟争着要培养周璋的人多了去，人脉、官僚，在任何时候都是存在的。他不觉得有这些推动力是坏事，有总比没有要强，他只是怕那些若有若无的“栽培”会“娇养”了周璋，往前走的路坎坷太少，总是会使人身上少那么点历练。

　　周璋埋头小憩一会儿，发现何辞海保持了难得的静默，他于是惊讶地抬了头，正对上一尊巨大的身体堵在自己面前，挺拔而严肃，黑压压地挡住了一大片阳光。

　　“海哥？”周璋不期然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窝，感到有些疑惑，随即他咧嘴笑了，“我知道了，走吧。”

　　周璋缓缓站起身，抚平身上的褶皱，平整军帽，表情趋于一种克制的礼节性微笑，随即他迈开步子，心里毫无波澜地向世联和平公馆走去。

　　宴会有时候就像战场，硝烟摆在地底下，政治的，经济的，派系的，种种因素和筹码却是摆在明面上的，勾连交织出繁复的华丽与精美——即使是在战时，政治永远存在。

　　周璋在他50岁的时候曾经幼稚的讽刺一切政治、交易、派系、权术，那时候他跟着媒体站队，像所有没有真正参与进社会和生活——乃至战场的年轻人一样说一些夸张的话去为了嘲讽而嘲讽，为了反对而反对，而现在，他深刻地参与进这样一个庞大的体系里来，才明白以前的自己多么肤浅可笑。

　　任何事情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如同存在本身。政治不会是多么洁净漂亮的东西，但也不会是多么丑陋卑鄙的东西——或者说二者皆有，而很多时候，政治对于社会的意义是至关重要的。

　　周璋花了很久才真正靠自己摸到一点边边角角，现在他靠着父亲走进和平公馆，为了更好地融入这个群体的核心，看看清楚社会的运行究竟是怎样的，也为了自己那一点点微弱的理想：把一切变得更好，变得更加圆融——即使仍然会有缺漏，即使这个体系不能完美！

　　透明的纯然的天盖浩然合在安全大陆上，世联和平公馆坐落在更加靠近南极洲的位置，它被修筑进一块人造冰山的底层，最为明亮的、为世人所见得部分是干净的冰山一角，而核心会场经过最高隔离带建设处理则深深地隐藏在不为人知的海面之下。有时候建筑师靠着自己的艺术品说些什么，有时候他们什么也不说。

　　一只雪鸟掠过周璋的鼻尖儿，似乎带着毛羽下温柔的体温，引得青年驻足回望。他看着这只在近代新进化而后在疯狂捕杀中迅速灭绝的鸟类舒展开雪白的翅膀凭风滑翔，在阳光的尽头逐渐消失，感觉这是个幸运的预兆：撞见一只自然成像，这是多么小的概率？

　　LW-1212爆发后，世界上的鸟类几乎全部死亡，这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人类和鸟。受到病毒波及的，只有人类和鸟。

　　人类和鸟。周璋想着，感到也许上天在跟人开一个极其荒诞的玩笑。

　　“欢迎光临，周璋先生。”门童弯着灰蓝色的眼睛鞠了一躬，全身分布的扫描仪和识别系统已经完成鉴定评估，“祝您今晚愉快，”

　　周璋笑眯眯地对他伸出手：“谢谢。”

　　门童直起身来，深邃立体的眉眼和鼻梁上是惊讶和喜悦的表情，他的眼睛如同玻璃球一样映着周璋的面孔，浓密的睫毛扑簌着垂下来，随即在还未进场的来宾面前对着周璋屈起一膝半跪下去，轻轻捧握住那只手，行了一个尊敬庄重的吻手礼。

　　“哦……”周璋感到很惊讶，但也很幽默地回答道：“这可不是一个合适的场合，”他低头正好对上仰视自己的欧洲面孔，心里赞叹机器人美容产业做的也算是有模有样，被这样一张脸满怀憧憬地盯着，谁能保证不动心？他把手抽回来，退开一步接着说道：“也不是一个合适的对象。”

　　门童直起身来，依旧笑眯眯地颔首望着他，“周先生，您今晚很迷人。”

　　低沉而柔缓的嗓音不高不低，周围的零星几位身份高贵的宾客早已饶有兴味地把视线投了过来，周璋没敢回头看一看等候在场外的何辞海，心里默默捏了把汗，感觉调戏机器人玩脱了。

　　虽然同□□情与婚姻早就不再像几十个世纪以前那么不被接受，但生物的本能和需求就决定了异性婚姻要多于同性，而在一个传统的军人家庭来说，周璋并不认为自己的父亲会特别接受自己与另外一个男人结婚——至少不能公然调戏同性机器人。

　　想到这里，周璋谨慎地没再发一言，就是对着门童笑了一下，径直走进了一片剔透洁净之中。这里就是冰山广为人知的那“一角”，绝对的纯然与透亮，收集高密度的阳光和水汽并以及其高的效率迅速转化为能量支持和平公馆10%的运转消耗。中间的高密度空间将人安全地传送到深海冰层的指定位置，这是真正的唯一通道，无需加密和更多的保卫措施，也不必担心怀有其他目的的宾客对公馆的探查。

　　让一切回归至简，更简单，所以更安全。这就好比一个门闩可能要比锁更加难以破解是一个道理。

　　眨眼间脚下就已经是厚软的地毯。人类进化了几千年，对于有些繁复的东西的追求却依然没有变化。周璋尽量使自己显得不那么青涩，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地走进了灯火繁盛之地。刚一跨过界限，周璋就感到头脑一阵眩晕，眼前是灿烂的白光，他刚要伸手扶额清醒一下，眼前的景象使他瞬间愣住了。

　　——难以置信。

　　这是周璋看到一切之后的第一反应，也是所有到场客人的反应。这不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甚至事后有一半的人感到这次宴会是世联体高层的一个阴谋：把所有人拖下水，把所有人捆在一条船上，然后实行划时代的改革。

　　事实上周璋来的已经算是很晚了，最后几个零星到达的客人只有五个，周璋可以排到第四。他在震惊之后迅速反映了过来，这场“宴会”可能只有“宴”名而行“会”之实。他环顾周围的隔离墙和保卫，心里震惊这次会议的密级几乎可以算是最高了，那么自己这样一个身份，在这里算是什么角色？又起了什么作用？

　　眼内映像指引他正确地落座，左手边是一个面貌俊朗的年轻人，右手边一样。这是一个巨大的环形会场，他们的位置看起来浮动在空中，但实际上每个人的位置都是不可见的，早在第五次科技革命后，“所见即真实”的可能就彻底消失了。

　　在这间巨大的会议室里，为了防止各种危险，所有人的看见的都只是处理过的映像，没人知道自己是处于什么样的地方坐着——甚至你很有可能是坐在世联和平公馆外聆听这次会议。但现在，周璋看见的是剔透的会场外巨大深邃的灰蓝海水，所有人有序的浮动在空中，而下面，真正使人震撼的，是一个大号的“冰盒子”。

　　盒子剔透得如同虚空，唯有不断通过的镇静用流动药物显现出一丝柔软的蓝色。让所有人沉默的东西安静地呆在里面，有的在走动，有的在静坐，有的甚至在操纵一台简单的老式游戏机。

　　——是那些丧尸——那些已经死亡十几年的人。

　　“天哪……”周璋听见身旁的青年低低地惊呼，脸上的表情带着惊异，也带着厌恶和恐惧。

　　ULW最高效率计划，周璋曾经亲自参与过第一批实验品的回港押运，但没有想到这个计划会进行的这么快。

　　这个计划的初步实验一经公布就引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示威游行，虽然明白世联实验室不可能因为民众反对而就此停工实验，但没想到一切竟然已经进行到这一步。

　　“今天是4089年10月22日，”巨大的玻璃房子上升腾起一个屏幕，上面有一个WBL（世联实验室）的符号，代表整个人类最高智力水平的世联实验室往往通过合成音频和映像参与会议，他们从来都是以旁观或者人道主义者的身份进行例行的发言，而今天却一反常态。

　　“感谢各位的到来。”

　　周璋无法克制自己把目光扫向下方的玻璃房子，那里面活动的“人”仿佛看不见也听不见外界的一切，他估计这座玻璃房子应该是对内呈像对外透明的真正的实验房，而其中的实验品正像是正常人类一样自顾自的做着什么。可即使依然活动，他们也难以掩盖已经是丧尸的事实——青灰破败的皮肤，外翻的没有血色的伤口……

　　周璋调整眼睛内的辅助焦距内嵌，看见了一双浑浊如同白内障患者的眼珠。

　　如果这就是实验成果的话，周璋想，这简直是糟透了。就算是想要说服年轻一派的军官，也应当先对这些丧尸进行必要的外观处理。可反过来看，如果真的只是以处理才能博得一部分支持的话，ULW计划就彻底失去了公信力。

　　“距离39世纪末的LW-1212病毒侵袭以来，已经几乎两百年了。在这样长的时间里，我们的科技在各大洲上没能推进一丝一毫，我们的土地上到处都徘徊着行尸走肉，鸟类被证实已经全部灭绝，其他物种也在LW-1212的寄生控制群的无差别攻击性下岌岌可危，而很不幸的是，我们实验室也没能研究出LW-1212病毒的变种机理和免疫手段。”合成音顿了顿，仿佛在审视、等待在座人员慢慢反应过来。

　　周璋在观察丧尸的同时抽空抬眼看了看四周的其他人，发现他们也都带着不同的目光和考虑在观察下面的玻璃房，除了下意识的惊诧和厌恶之外，许多人的表情里，逐渐浮现出的是对丧尸研究结果的兴趣。

　　“要凭借人的身体夺回陆地的可能性是极低的——尽管我们在进化中拥有了比我们祖先更长的生命，所以我们在很久之前就开始了对LW-1212的研究。”

　　周璋坐在边缘后排的位置，在隔离房里搜寻那个熟悉的面孔——那是他负责押运回来的丧尸中唯一一具看起来仍旧保留着人气的，并且，那是一位与他军衔相同的军人。

　　看见他的那一眼，让周璋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他们军衔相同，也许有过同样的履历，上过同样的战场。那个躺在那里的男人仿佛给了他一种潜意识里的刺激，如同一面镜子，或者说更像是一个警示——也许某一天，他也会在战场上被感染，而现在他所看见的丧尸，也许就会是他的未来。

　　“经过多年的研究，我们发现LW-1212的其中一支变种在丧尸身上产生了惊人的效果……”

　　台下的隔离屋的景象被放大十倍投放到大屏幕上，周围的窃窃私语在一瞬间停止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一点，等待着世联实验室公布最终的研究成果。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