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泽烬

　　“魔君——”男人的声音悦耳动听，灯下正斜斜窝在毛茸茸的白狐皮椅里看书的青年闻言挑了挑眼皮，放下了手中的书，抬脸看向门口。

　　一条黑底白环的大蛇懒懒的从门框上挂下半条身子，蛇口一开道：“该去赴宴了。”

　　苏赤泽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道：“知道了。”

　　换好了前些天天山蚕老送来的宴服，又吩咐了几声自己不在这几天里需注意的事情，苏赤泽撩了撩衣袖，又想了想，难得好言好语的对着狐皮里鸠占鹊巢的大蛇说道：“烛几，人间正寒冬，你伤还未完全痊愈，不如…”

　　大蛇看他一眼，原本一人长的身子突然缩小，眨眼间变成了链子长的一条细长小蛇，蜿蜒着爬上了苏赤泽的身子，最后在他脖子上打了个圈，道：“还是赤泽魔君贴心——”

　　……

　　他本是想说，不如就别去了，免得徒生是非。

　　青年裹起毛茸茸的狐皮大衣，将精致秀丽的脸连着脖子上的小蛇都一并埋在了白色的狐绒下，仅露出一双美丽得不像话的眼睛，彩礼前些天已经差人给九重天上那位尊贵的不可一世的帝君送过去了。

　　此时他两手空空，抱了只雕花小暖炉便启程赶赴帝君的婚宴。

　　九重凌霄，不知哪位好命又尊贵的姑娘能被那位看上。

　　途经人间时正值大雪，如鹅毛的雪片纷纷扬扬的从天幕坠下，长安城外一片银装素裹，几个小童穿得花花绿绿，笑声远远的传来，转头看见四方紫气涌动，各路仙家神君都纷纷腾云驾雾，朝更上方的宝殿去了。

　　苏赤泽紧了紧身上的衣服，驾云低低的飘着，地上的景色看的真切。

　　他一袭白衣，唯独腰间和腕子上系了几圈红绳，从上方看整个人快要融进这皑皑白雪里。

　　雪坠得急切。

　　他想起那日也是，他从九重天上直直坠下来，人间也正好是大雪。

　　绵延的雪片扯出旖旎的光影，九重天宫上的帝君高贵得不可方物，俊朗得不可方物，就是那样一个让他厌过、爱过、恨过、依恋过的人，笔直的站在云端上轻轻一抚袖，连个留念的眼神都不愿给他。

　　一瞬间所有曾经的海誓山盟、生死相依都烟消云散。

　　那日颜帝尘站在云端上，身边是千万神兵天将，个个张牙舞爪，苏赤泽唯独只看见他薄唇轻动，状似不意的吐出几个字。

　　——孽障，你我两清。

　　如今这孽障要给他拜喜，不知道进不进得了他长生殿的门。

　　脖子一阵微痒，烛几挣扎着从厚厚的狐毛中挤出半个身子：“你又是何必，不想去就别去了，何况天界的事，你魔君跟着掺和什么？”

　　苏赤泽不咸不淡的看了小蛇一眼：“谁收的喜帖？”

　　“这…”烛几被他问得卡了一下，道：“这三界千家都收了喜帖…”

　　“呵”苏赤泽轻笑了一声，“那这喜帖从哪来？”

　　“这当然是沐白…”

　　烛几说完某个名字立马闭嘴，低下身子就要钻回去，却被苏赤泽两根手指夹住。

　　“魔界有令，禁止妖魔与仙家打交道，你这厮整天和白鹤上仙厮混，也不怕落人口舌，况且仙魔两界大战刚歇，帝君大婚送来了喜帖，我身为魔君若不赴宴，岂不是给他们再犯我魔界的借口？！”

　　烛几被苏赤泽这一通说教说得蔫头耷脑，垂着头吐了吐信子，“我还不是怕那些个道貌岸然的仙家对你不利吗，你也看到了，上次…”

　　“闭嘴。”苏赤泽似乎是看到了什么，轻喝一声，“一会到了宴席上，我将你送给沐白上仙，你跟好他便是，以后若是不想回魔界，那便不要再回来了，吃得多干得少，我养不起。”语罢便腾空而起，踩着流云直直向上冲去。

　　烛几吐了吐信子，低下头看着急速远去的镶嵌在一片银装素裹中的碧绿一点，叹了口气。

　　原来是到了赤泽湖啊。

　　还未到九重，里里外外宾客的喧闹声便齐齐涌来，热闹至极。

　　天上不似人间这么冷，不少仙家都穿得轻薄。

　　烛几埋在厚重的狐毛里，因而在他颈上热得乱动，被他施了个小法术定住，威胁道“再乱动就把你扔下去。”

　　苏赤泽这时也觉得身上的衣服有些厚重，不过他在这地界既出名又不讨喜，以防万一，他还是将帽子扯了起来，遮住大半张脸，往来的仙家不免多看他两眼，不过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将拜帖交至门口的仙童，小童子抬眼看了一眼他奇怪的装束，皱紧了稚嫩的眉头，不过还是放他进了去。

　　低着头没走两步，身边熙攘的仙家忽然噤了些声，自动往旁边让出了条道，苏赤泽抬头远远看了一眼，两个身着华服的男人正从天阶门口进来，一个身材伟岸，风姿不凡，另一个俊朗灵韵，眉宇间自有一股寻常人物不及的器宇。

　　苏赤泽的目光在触及后者时滞了一下，随即转过头去，走得离众仙远了些，两个男人有说有笑的驾云顺着天阶向上而去，一边向各路行礼的仙家礼貌的回应，苏赤泽低着头缩在众仙家身后，默不作声的驾自己的云。

　　“这不是说朱雀神君前些天不是还在养伤吗，看不出来伤在哪啊，莫非三百年前和魔界妖龙那一战，朱雀神君负伤一事只是谣传？”

　　两个男人走后，有多嘴的仙家开始七嘴八舌的说起一件陈年往事，脖子上烛几的身子明僵了僵。

　　“确实在养伤呢，况且这身体上的伤容易好…”另一人接道“心伤难治啊。”

　　“瞎说，三百年前西王母便赐了朱雀神君忘尘水，如今神君早已是不问前尘往事，何来心伤一说！听说刚醒那会连白虎神君都不认识呢……”

　　苏赤泽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一抬头却发现原本刚刚已经走了的朱雀神君正站在不远处的天阶上，紧抿着唇，偏着头，亮亮的眼神投在他身上。

　　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带了几分迷惑，几分探寻又有几分不解。

　　男人静静的站在那里看他良久，直到身旁的白虎神君催促，才重新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前尘尽忘，梦中如何，醒来便皆是往事。

　　到了长生殿前，众仙家都换为步行，苏赤泽敛了心思，一边走一边在众人中找寻白鹤上仙沐白的身影，寻思着把脖子上这东西赶快交出去。

　　殿前熙熙攘攘站了千人，送来成婚的彩礼更是堆得山高，人声喧闹，各处都有踩仙鹤穿行的仙童，将高矮肥瘦各路宾客引向各个大厅。

　　远远就看见主殿顶上亭亭立了一个风姿灵动，一身华服的男人，敢在帝君大婚之日踩帝君家房瓦，除了那个总是面上带笑的的沐白上仙再无他人。

　　此时沐白上仙正站在房檐上四处张望着，再看到苏赤泽的一瞬间嘴角扬起个优美的笑容，腾空越过一众仙家，落到苏赤泽身前，拱手道：“魔君大人可让我好等——”

　　“沐白上仙好心情，不过上仙怕不是在等苏某吧。”苏赤泽回了个礼，从脖子里拽出烛几，靠着宽大衣袖的遮掩，交至沐白手上“这不成器的爬虫便是交给上仙了，上仙要是看着顺眼，便带回水天宫养着，不必再送回我忘尘府了。”

　　银环小蛇被他这么一说，张牙咧嘴就要来咬他，却被苏赤泽一个暴栗弹回沐白袖中，接着道：“这东西好养活，也就比其他小蛇多吃两只老鼠，上仙多担待。”

　　沐白看出苏赤泽眼中的笑意，便也是笑眯眯的回道：“那真是多谢魔君了，改日沐某炖了蛇肉汤，定给魔君送上一锅嘶——”上仙扬起手，看着细长的小蛇晃晃荡荡挂在他小臂上，笑骂“不知好歹的小东西，我不过和魔君开个玩笑——”

　　再回头时却发现那一袭狐裘白衣已走出去老远，腰间的红绳晃晃荡荡。

　　沐白叹了口气，对着已经钻至脖子上的小蛇道：“你家主子啊…”

　　送走了烛几，苏赤泽拉低了些帽檐，回拒了前来引路的仙童，熟稔的朝着喜帖上书的问尘殿走去。

　　问尘殿接待的都是些三界中尊贵无比的角色，转过几个弯，来往的人明显少了下来，周围也显得清净不少，环境一静下来人就容易乱想，前尘往事接踵而来，那些纷杂的过往几乎要让他站立不住。

　　这广阔雄伟的神宫每一处他都很清楚，甚至比那些迎客的童子更为清楚，他在这里的时间长到不能以年为单位来计算，这里的每一块砖瓦每一寸廊檐，他都在那无尽的等待中仔细描摹过它们形状。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被颜帝尘以一个莫须有的名分囚禁在这里。

　　再刻骨铭心的感情在漫长的等待中都会熬成灰烬，所以事到如今，他已经可以心平气和的，以魔君的身份再度踏上此地，笑盈盈的恭贺这天地之间至尊至贵的帝君大人。

　　再度喜结良缘。

　　千万年前那次他和颜帝尘大婚，三界众生无一人前来拜贺，那时他以为自己出身卑贱为众生所不齿，但到后来他才知道那不过是颜帝尘看出他的狼子野心后的缓兵之计，颜帝尘并未昭告天下他俩完婚，只是塞给他一座空旷无人的宫殿，让他所有期待都在这九重天上被漫长的时间慢慢碾
　　碎。

　　他缩在空无一人的宫殿里，他曾以为只要他对颜帝尘足够的好，只要他放弃自己所有的爱恨全心全意对他，总有一天颜帝尘会正眼看他，会像他待他一样待他，那时他想他就像一只爬墙的蜗牛，虽然爬的慢，却总认为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爬到颜帝尘面前。

　　直到那天，雪下得突然，他才忽然从梦中惊醒。

　　不过是西天黄粱，大梦一场。

　　原来，不是这天下嫌恶他。

　　嫌恶他的只有颜帝尘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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