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天上剑

　　连云山其实是有点远的，并且也不顺路，但是顾惜朝并没有再提他要去找逆水寒的事情，只是沉默地跟在队伍里，看起来比哀戚的众人还要低落几分。于是到了夜里投宿在驿站的时候，戚少商就悄悄去看他。
　　顾惜朝只穿了中衣，坐在灯下打棋谱。他看戚少商在对面坐了也不吱声，直到棋局中战气萧瑟，哀鸿遍野才收了手，望着棋子发呆。
　　“白子赢了。”戚少商引他开口，“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局真漂亮。”
　　顾惜朝摩挲着手里的棋子：“我原本是烟络林里一只朱鸟，直到遇到微风，自称旧时朱雀星君残魂，自此入道。我没有师门，亦无亲长，左近的修士又多蔑视我乃禽兽化形，不与我来往……”
　　“胡说八道！”戚少商打断他，“哪个不长眼的这么说？你要是禽兽，他就是禽兽不如！”
　　顾惜朝从不谈这些往事，这一次忍不住开口原本还有些难堪，没想到戚少商这么生气，倒是释然了一些：“他们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他们——不过仗着自己胎投得好罢了，不过三五年光景，他们就加起来也打不过我了。”
　　戚少商心里捅了支利箭似的：那他们打得过你的时候呢？
　　好在顾惜朝没多在这个事情上纠缠，他又说起了棋局：“我又依微风所言，从各处遗迹里寻得残卷修习阵道，一时间自负才学鲜有可比。那时来了一个禅师，修士们都去听他点拨，我也去了。”
　　“他夸你了？”
　　“我们下了一局棋。”顾惜朝敲敲棋盘，“就是这一局。”
　　“是你赢了。”
　　“没错，我用尽毕生所学，赢了这一局棋。”顾惜朝这么说的时候一点都听不出喜悦，反而像要哭出来一样，“我赢了以后，那个禅师说，我天性绝情无义，难参大道，不成大器。”
　　戚少商拍案而且：“听他胡诌，你已然是正则修士了！”
　　顾惜朝低头盯着棋子：“那个禅师，早就飞升了。”他把棋子一个一个收回棋盒：“原本我也不信他，我能晋修能，成正则，哪里会参不透？直到今天……”
　　“是四寨主，还是三乱？”听他说出来，戚少商反而松了一口气，快手快脚收拾好棋子，自己拿了黑子往光溜溜的棋盘上一搁，“我们也来一盘——你可得让我。”
　　顾惜朝未料到他如此，等到戚少商拿眼睛直溜溜看了他许久才慌忙落子。戚少商紧跟着：“边下边说，是哪一桩让你参不透。”
　　“都是。”
　　他们的棋子两个在角上来来去去，黏作一团。
　　“我参不透为何三乱没救出张乱法也不肯离开那个洞府。他们在那里修行进展有限，其中阵法亦有局限，万一终其一生等不到四寨主再来？”
　　“我参不透四寨主当年弃他们不顾，七年之后却宁可以身相殉。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不愿冒死折返？”
　　“我最最参不透，三乱同四寨主仇深至此，为何最后还要为他哀恸，还要与他共上连云？”
　　“你心乱了，当心要输给我。”戚少商保持着落子的节奏，“那个禅师说的不对，你会在意这些，就说明你并不是绝情无义。”
　　顾惜朝手上越来越快，步步紧逼：“可是你们都看得透，不光是你，劳二哥，阮明正，甚至穆老八，他们都看得透，只有我不明白！”
　　戚少商握了一下他的手：“你不懂这些，跟你的本性没什么关系，这是人的感情，原本就没有规矩和准则。”
　　“我知道，你们管这个叫情义，情义就有这么古怪的能量？”顾惜朝手里的棋子啪一声掉在地上，他也不去捡，“到此为止，我输了。”
　　戚少商眼见就要劝不过他，索性去拎了那皮大氅把顾惜朝整个儿裹住。
　　“干什么？”顾惜朝没来得及摆好一个询问的姿态，就被戚少商囫囵往肩上一扛，带出驿站去了。

　　夜黑风高。
　　顾惜朝紧张地跟着戚少商跑了半天，直到那间木泥屋子远得看不见才停下找了个亭子歇一口气。戚少商怕他没灵力累着也停下看他，却被顾惜朝一把揪住领口：“戚少商！去你的情义！那是妖怪的地盘，你居然敢带我去偷酒！”
　　戚少商一手抱一个酒坛子，背上还背了个包裹，满载而归：“这有什么，那地方叫旗亭酒肆，我还在霹雳堂时候就常去偷酒喝，没想到这么多年，它还是老样子。”
　　顾惜朝惊呆了：“你就不怕被捉到？”
　　戚少商笑了笑，放下酒坛把那个包裹打开拎了一把琴出来：“怎么没被捉到过，这把琴就是我被捉了以后押在那里抵酒钱的，可算是把它弄回来了。”
　　顾惜朝抽气道：“难怪他们要你做大当家，你一口就答应了，原来你骨子里就是个土匪！”
　　“那你也做了我的大寨主，就该来跟着我偷酒。”戚少商看着今夜月明星稀，索性也不回驿站了，随手就开了酒坛的封泥，“大寨主，尝尝咱们的战利品？”
　　顾惜朝气鼓鼓接过去，恶狠狠喝一口，然后急慌慌地吐出来：“这酒里有毒！”
　　戚少商疑惑地接过来灌了一口：“没问题呀。”他看顾惜朝眼泪都要辣出来，赶紧问：“惜朝，你以前喝过酒么？”
　　顾惜朝：“当然喝过，我原先自己在林子里修行时，经常拿果子酿酒的。”
　　“我这酒不是那个喝法，”戚少商摇摇酒坛，笑得灿烂，“这叫炮打灯，不讲余味只讲冲劲，我当年一心一意要走以武入道的路，跟卷哥翻了脸，只带了一把琴一柄剑孤身出了霹雳堂，不知怎么就到了旗亭酒肆，摸到了这炮打灯喝。”
　　顾惜朝坐得离他近一点，夜风把他的脸庞吹得月光琢成一样。
　　“那时候旗亭酒肆还是个像模像样的铺子，门口挂着酒旗，老板叫作高鸡血，是个黄鼠狼精。”
　　“他抓到你偷酒，没杀你？”
　　“他只要酒钱。我没钱，就把琴押给了他，约好半月之后来赎。”戚少商把酒坛放在顾惜朝膝头让他抱着，自己拿了那把琴，轻轻拨了一下琴弦，“谁知半月之后我来，发现我从前的仇家正祭了一个炼妖炉，高老板在里头，已经现了原形了。
　　那把琴的音已经不太准了。
　　他继续说：“我原先在霹雳堂有卷哥护着他们不敢来，一听说我们决裂就来杀我，结果只在旗亭酒肆找到了我的琴，就换着法子逼问高老板我的下落。我虽然把他们都杀了，可是把高老板从炼妖炉里放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
　　“他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顾惜朝的手指紧紧箍在酒坛上。
　　“他知道。”戚少商说，“他那时都化不了人形了，团在那里特别滑稽。他说就知道我会来，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我这种喜欢他的炮打灯的人。他最后就说了这么两句话。”
　　顾惜朝解开大氅，盖在戚少商肩膀上：“我头一次离开烟络林出去历练的时候，也到过一个小饭馆，老板是个瞎眼的婆婆，只会做一道菜，叫做杜鹃醉鱼。”
　　“好吃么？”
　　“我没吃到。”顾惜朝摇了摇头，“我刚拿起筷子，婆婆就突然变了脸，把我赶出去了。后来我才听说，那个婆婆三天前还是个国色天香的姑娘，人称白牡丹的，叫她的情郎夺走了修为，最后把她自己跟她的鱼一块儿点火烧了。”
　　戚少商挨着他：“你看，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不明白。”
　　顾惜朝抱起酒坛也灌了自己一口：“我一直知道她的情郎残酷无情，却刚刚明白她为什么不让我吃那条鱼。”
　　“大千世界，有善有恶，却并不是非黑即白。”
　　“对，大当家自诩重情义，最后还是没给酒钱，连抵债的琴都偷回来了。”顾惜朝仰起脸看他，“我原先还想，你都不问我是好人坏人就上赶着管我叫兄弟，原来是你不拿好人坏人当一回事。”
　　“不，”戚少商摆正他的脸，“我从没想过把你分作好人还是坏人，我这几天来，我……”他居然渐渐说不出话了。
　　他不说话，顾惜朝就等着他说话；他们两个一道去抱那个沉甸甸的酒坛，四只手在摊子上扑腾了半天，最终碰到了一起。
　　戚少商把顾惜朝的手指一根一根收到掌心，最终还是沾了那股灵力的光，私语切切补完了那句话：“这几天来，我没把你当兄弟，我把你当作知音。”
　　生怕叫这夜里的风、月、云听去了一样。

　　他们这一晚上都没回驿站，两个人坐在荒郊野岭的亭子里，喝光了两坛子冲得像是有毒的酒，弹了一把每条弦都走音的琴。
　　但是戚少商舞了剑，他的剑很正，剑法也很正；顾惜朝和着他的剑法弹琴，居然用这把走音的琴弹出了片金漱玉的曲子。
　　后半夜他们什么都没再说，但是顾惜朝好像当真明白了，他的琴音越来越壮阔，越来越醒心沁骨；戚少商和着这样的琴声婉转腾挪，手中宝剑仿佛当真化为青龙当空，他逐渐忘记了自己的剑招，又逐渐想了起来，他手中剑气凛然，正此时顾惜朝琴音一变，他一剑直劈天际，竟生生斩出一道晨光——
　　“……我突破了？”
　　长夜一叙到末了，分不清谁点拨了谁的迷障。

　　顾惜朝毕竟头一回喝烈酒，最后是叫戚少商负在背上背回去的。
　　几个寨主已经找了他们两个一会儿，看戚少商背着醉醺醺的顾惜朝回来，立刻散开去准备行李。劳穴光年纪大眼睛毒，立刻看出戚少商已经从开光境突破到心动境，连忙跟上去，找了一个众人没注意的空当：“大当家，修行还是要循序渐进才牢靠……这个采补的法子，是邪道呀。”
　　“……”
　　戚少商手脚僵硬地给醉得昏天黑地的顾惜朝换衣服。
　　在安顺客栈看见他寸缕不着时候都没有这么僵硬。
　　顾惜朝还在他手臂里蹭了一下。
　　要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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