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亦

　　烟花三月，正值江南好风景。杨柳煦风，流水迎春，众多美好的邂逅皆在这日光沐浴下悄然发生。而在那山水莺啼之间，波光粼粼之际，一间小屋翩然坐立——

　　这便是高睿的家。

　　高睿自小父母双亡，他是吃着全村人家的饭长大的，可以说全村的人都是他的养育父母，或许天不遂人意，从小便体弱多病的他几乎挨着鬼门关口过才保了一条命，村子里也接连爆发了好几场疫病，村里人不说，但他心里明白，故在离村较远的地方搭建了一个简陋的小屋。

　　在这山水桃源之间，或许自己身上的怨念也会得到净化吧。

　　但他的生活，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发生了变化。

　　“请问……您贵姓？”

　　高睿木讷的看着眼前青衣飘飘的男子，既不像乞讨者，又不像残疾者，为何迟迟不肯离开自己的家？

　　“在下姓柳，单名亦。”

　　柳亦淡淡开口回答，仿佛耍赖留在别人家的并不是自己。

　　“柳公子，怎么不回自己的家呢？”

　　柳亦停顿了许久，抬头对上高睿清澈的眼眸，开口道：“我没有家。”

　　高睿竟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开口，十九年了，自己何时也有过真正的家？扪心自问，何为家？高堂在上，妻妾在旁，儿女成双，全家其乐融融，抑或是友人携游，煮酒对酌，青山绿水便为家。
　　他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光着一副山水美景也无人相伴。

　　“若是柳公子不嫌弃，便把高某这里当作家吧。”

　　高睿开口打破沉寂，道：“一个人久了，也想有个伴。”

　　柳亦眉眼一弯，喜悦溢于言表，问道：“既然孤独，为何不与村民们同住，却孤身一人住在这隐蔽之处？”

　　高睿摇摇头，说起了直到现在自己还无法相信的事：“我自小便体弱多病，即便是感染非常小的风寒都迟迟难以痊愈，直到七岁那年偶然在山间遇见一位白发老翁，那老翁定是一位得道仙人，他给我服下了一粒墨色的药丸后，便再也没有生过病，不但如此，还得了百毒不侵的本领。村里发生过几次疫病，都给村子造成了非常大的损失，只有我毫发无损，村里人揣测的什么我都知道，我也不愿给他们带来伤害与惶恐，便下决定离开村子，独自居住……”

　　一旁安静倾听的柳亦若有所思，轻轻拍了拍高睿的肩头：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你的朋友。”

　　初春的天气，带着一丝暖意的微风掠过土地，夹杂一股厚实泥土的芳香。惊蛰悄然降临，正是万物渐渐复苏之时，一片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山水之间，两个少年的身影穿梭其中，柳亦看着走在身前那个蹦蹦跳跳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篮子中那些五颜六色的野果，腹诽一句，这玩意儿能吃？

　　高睿在来之前交代过，这山上的野果是不同一般野果的，冬天来临的时候它们被冰冻了起来，早春冰雪消融的时候，它们酸甜可口，还留有一股冰雪的寒气，但是并不是所有野果都可以食用。

　　“长着斑点的，摸起来比较扎手的，带着香气的，长在低矮树丛的，这些野果都有毒性，这些我都能吃，你可要小心点别误食了，毒性能毒死几头牛呢。”

　　高睿的教导还一直萦绕在耳边。

　　柳亦笑了笑，随手便摘了一个野果扔进嘴中。

　　“柳亦！快快快！这里这里！”

　　远远响起高睿一惊一乍的声音，柳亦闻罢加快脚步赶到，便被一把拉下。

　　“嘘——”

　　高睿竖起拇指告诫柳亦保持安静，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只玲珑娇小的野兔。

　　“这么小还吃？”

　　“谁说我要吃了，我想养——”

　　“养肥再吃？”

　　高睿撇了撇嘴，瞪着面前嘻皮笑脸的柳亦。

　　“好了好了，帮你抓还不是。”

　　柳亦挽起袖子，小心翼翼靠近这只埋头啃食的野兔，小兔子还没有意识到背后那个虎视眈眈的敌人。

　　柳亦刚想扑上去，只感觉身上一阵无力，沉沉倒下，忙用手肘支撑住身体，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爬了起来。

　　可野兔早已消失不见。

　　“不小心绊了脚……不然肯定抓住了。”

　　柳亦期期艾艾地解释着。

　　高睿摆摆手嘲笑道：“还说没有什么抓不到的，连只小兔子都抓不到。”

　　斜眼一看，被嘲笑者早已转身离开，高睿急急忙忙跟上柳亦的脚程。

　　“我开玩笑的啦哈哈哈哈……别生气了……”

　　“柳亦？”

　　“我错啦……”

　　柳亦突然停下脚步，将面前那个男子搂入怀。

　　自初见起这是两人第一次靠得如此近，胸口的温度与跳动都被对方知道的清清楚楚，高睿脑中推拒的念头也早已被柳亦有力的拥抱完全覆盖。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拥抱这么熟悉，

　　为什么自己竟这么贪恋？

　　日薄西山，一片霞光洒在两个紧挨的身影，将其融为一体，可此时对方在想的，彼此谁都不知道。

　　看起来很近，却又隔得很远。

　　“你知道吗，等到暮春的时候，春汛到来，就到了捕鱼的好时节。你听过一句诗吗？‘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去河里抓鱼，烤鱼可香了，你一定会喜欢吃的！”

　　高睿每天都津津乐道憧憬着吃烤鱼大餐，柳亦总会笑着敲敲他的头说他是个馋猫，然后顺便搂搂他吃个豆腐，窃喜万分。

　　“我也想陪你到暮春之时……”

　　柳亦苍老的声音吃力地响起，语气中早已失了蓬勃。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高睿看着躺在床上的耄耋老人，本来只是多了些许皱纹，怎会陡然衰老至此，前几日还同游山水，如今怎会连床都下不了。

　　“我那天没骗你，真的……我什么都能抓住，我也骗了你，我……唯独抓不住一样，不管过去多久，都抓不住……”

　　柳亦一双深沉丹凤灼热看着床边人，严重的滚烫早已无法忍耐地落下。想启唇说什么，却被门外的一阵嘈闹给淹没。

　　“你等我。”

　　高睿不放心地看着虚弱的柳亦，扭头走向门口。

　　“大师啊，你说藏有妖的地方就是这里？”

　　“我的寻妖盘认定在这里，准没错，这妖来头还不小呢。”

　　被称作降魔大师的男子看着手中罗盘大小的宝物，宝物的貔貅头直指高睿的房内，并不停震动。

　　高睿打开门，看着门外重重的村民，不解地询问道：“大家有何事？”

　　一个手中拿着铁锹的大叔上前劝道：“小聪明啊，大师说你家里藏了一只很厉害的妖，你快把妖怪交出来，也好保个周全。”

　　高睿连忙摇头：“李叔，我家没有妖，只有一个我的好朋友。”

　　降魔大师转动手中的寻妖盘，顺着指针看到高睿的房门，高声道：“妖怪就在那间房中！”

　　语毕，堵在门口的村民管不得其他，拿着手中的武器一拥而上想要冲进里屋抓妖，高睿拼命阻拦，极力辩解：“你们弄错了，真的弄错了！”

　　躺在里屋的柳亦叹了口气，运功集气，一枚金色的内丹从体内缓缓浮现，柳亦伸手握住这枚温润的精华，轻声自语道：“不好意思，又要让你记起。”

　　内丹尽碎于掌心，一道闪光屏障瞬间笼罩了整个屋子，所有人瞬间都被挡在了屏障之外。

　　高睿眼前瞬间一片空白，只感觉脸颊一阵火辣，脖颈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伸手一摸，猩红一片。

　　抬头一看，只有柳亦满脸的厌恶与鄙夷，他开口说：“余子颢，你该死。”

　　余……子颢，

　　是我。

　　高睿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进里屋，看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柳亦，眼泪瞬间决堤。

　　“咳咳……你，记起来了？”

　　“我记起来了”，高睿顿了顿道：“柳亦，你这坏蛇。”

　　柳亦苦笑一声，万般言语堵在喉竟不知如何开口。

　　“捏碎内丹，你这又是何必呢……”

　　高睿看着满地的碎片，不忍道。

　　“我以为你对我的真心都只是为取我性命，我是疯了，竟会咬你……”

　　高睿一步步走近，直直看着柳亦。

　　“你说过，永远都不原谅我。”

　　“我后悔了……你知道吗，我找了你两千年，你转世成为鸟儿，成为飞蛾，成为蚁兽，成为食虫，我都护着你，我愿你每一世皆安好，不再受到伤害。”

　　高睿坐到床边，默默开口：“所以，那个老翁……”

　　“两千年了，你终于转世成为人，我真的欣喜万分，可你的身体真的太弱，我无法靠近你……那药丸是用我的血制成，血有抗毒的功能，加上我输的百年修为，足使你百毒不侵与不死不伤……”柳亦吃力地换了口气，更虚弱地开口：“但只要我靠近你，你体内的药丸会一点点反噬我的修为，我本以为可坚持几月光阴，没想到，短短几日便早已风烛残年……”

　　柳亦剧烈咳嗽起来，高睿死死抓住他的肩，手中能感受到的只有肩骨的坚硬。

　　“柳亦，把药丸从我体内拿出来！”

　　柳亦笑着摇摇头：“没有它，你会死。”

　　“我命令你拿出来！你得给我活着！你还没补偿够我，听见没！”高睿抓紧柳亦的手，放缓了语气：“你这傻子，你会后悔的。”

　　“我柳亦此生唯独不悔两件事，一是两千年前遇见你，一是两千年后找到你。”

　　眼前的身体开始慢慢淡去，手中的触感渐渐消失，高睿拼命抓住他的衣衫，竭力喊着：“柳亦！”

　　房中人什么都没留下，只在离去之际轻轻留下了一句话：

　　“我什么都抓得住，偏偏抓不住你。”

　　屏障随着柳亦的灰飞烟灭一齐消失了，众人闯进里屋，其口中的妖早已不见，只剩高睿跪在床前，嚎啕大哭。

　　自此，再也没有人见过高睿，仿佛人间蒸发。他将屋子留在了这里，什么都没带走，从此踏上了一条很长的路。他相信，这条路上他会遇见那个不知爱恨的人，无论那个人是好是坏，卑微抑或高贵，强大或是弱小，他都会陪着那个人，过完两千年前他们来不及过的人生。

　　柳亦，这次，换我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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