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靖安往事

　　*
　　罗衾不耐五更寒。

　　冬日天亮的稍晚一些。崔靖安悠悠转醒时，窗外还是黑魆魆的一片，迷迷蒙蒙有些微光，离天亮还有些时辰。
　　她醒得这般早，已无甚睡意了。

　　原先蜷在最里侧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挪到了她身边躺着。男人侧卧着，细白的脖颈就轻轻搁在她的右肩上，往常乖顺的黑发如今有些许凌|乱，几缕黑丝漫不经心的贴在脸上，长长的睫羽卷成勾人的弧度，在崔靖安的心底轻轻挠过。两人隔得这般近，仿佛呼吸之间的气流都能吹起这混不吝的黑发，将这个安静的睡美人闹醒。

　　崔靖安抿嘴微笑。醒时交|颈而眠，足够扫去昨日种种不快和阴霾。

　　她放轻了动作，极其缓慢的将右肩从男人脖颈下撤走。谢无双正睡得昏沉，这刻意放缓的动静并没有惊扰到他，男人只是无意识的动了动，又靠着枕头继续沉沉睡去。

　　崔靖安却楞了。
　　她悄悄屏住呼吸，又不死心的紧紧盯住那人阖上的双眸，时间好像倏然静止。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还是挪开了视线，飘乎乎的不知道该看向何处。

　　泪痕已经很浅淡了。黑发和泪水混在一起，紧紧贴在脸上，更是叫人看不分明。这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痕迹，也许再过片刻就能彻底消失了。

　　可偏偏这么巧，还是叫她看清楚了。

　　谢无双很少流泪的。
　　崔靖安讽刺的想着，确实很少，十几年难得一见，如今一旬见着了两次。

　　崔靖安如鲠在喉，好半晌静默无言。她麻利地翻身下榻洗漱穿衣，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
　　立砚被传唤到了阆苑。

　　天刚蒙蒙亮，院子外还有仆妇在洒扫。崔靖安正坐在小书房里，手侧是立霜刚沏的碧螺春，茶水微烫，水汽翻滚似云雾，汤色翠绿清澈。崔靖安秀目微凝，满腔愁思也随着这云雾白毫飘忽不定。

　　立砚到时，崔靖安仍在发愣，好似丝毫没有注意。
　　立砚拿不准女君此时的心思，只得把头低了又低，腰弯了又弯。崔靖安只楞了一小会儿便回过神来，却不急着免了立砚的礼，只是语气不确定地、轻声问道：“郎君近日...可好？”

　　寥寥数字，在立砚心头滚了又滚。她敛目细细思忖了片刻，给出了自以为妥帖的回答：“奴婢瞧着，除了食欲不振、进食少了些，旁的都还好。”

　　崔靖安甫一问出来便知道是自己想岔了。遣立砚到明棠院，是要肃静风气惩治恶奴的，又不是贴身伺候谢无双的。立砚能瞧见的，也就是几乎未曾动过的饭食而已。谢无双过得好不好，连她这个妻主都不知道。几墙之外的奴婢哪能瞧见呢？

　　连她都不知道。

　　崔靖安重重叹了口气。
　　她如何能不知道，她比谁都清楚。不过是自欺欺人、装作不知而已。谢无双瞧着温温吞吞，却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从那日林永乐来访时，这人便不对劲了。可自己，却将他越推越远。越推越远。

　　又如何能过得好呢？

　　立砚垂头听着女君叹气，悄悄的屏住了呼吸。

　　崔靖安这时却已经想得分明，便不再提起这事，而是转头吩咐：“母亲年前将至，你去正房瞧着，将一应物具都拾掇妥当。臻园久不住人，婆子惫懒。还得调|教几个伶俐的在母父跟前伺候...”崔靖安碎碎的念叨着。

　　立砚应喏，起身正欲告退，却在听见下一句话时，生生定住了身子。

　　——“你在我跟前伺候，也有十八年了吧...”

　　立砚一颗心砰砰砰的直跳，好像有什么要呼之欲出。她喉间哽咽，沙哑的应声：“是。”
　　崔靖安却倏然笑出声来：“倒没点儿长进。”随即收了笑意，正色道：“明儿起，便到我跟前伺候吧。”
　　立砚赧然应是。

　　这个“跟前伺候”，显然不同以往。

　　雾霭雲霜几个姑娘，说是贴身丫头，实际上也不过是做些沏茶摆膳的微末小事，连主子的身侧都难近。崔靖安向来是不喜人在跟前伺候的。

　　想到此处，立砚的眉毛微微拧起。主子不是素来不喜人伺候，而是从立墨姐姐走了之后，才渐渐止了人在跟前伺候的。

　　倒也有十数年了。

　　*

　　谢无双转醒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了。

　　昨夜他睡得晚，醒得自然也就迟了些。甫一睁眼，却只看见锦衾独眠，谢无双心底不是没有失落的。等青研听见声响进屋服侍盥洗，细声慢语的讲着“女君卯时起身”“独自用了朝食”后，这股失落感就更重更沉、更难以言说了。
　　那句“吩咐不扰您清梦”只让他微舒展了眉头，不过片刻，又抿紧了嘴唇。

　　谢无双也独自用了朝食。
　　周身的低气压让青研青矽几个常伴身侧的都不敢靠近。只远远的弯低了身子，噤若寒蝉。

　　庆幸的是，孕夫仍是食欲不振，只动了两三下食箸，浅尝了几口清粥，便怏怏的摆手示意撤食，随即急不可耐地起身朝小书房行去。

　　没想到竟扑了个空。

　　等知道是闽侯容桓截走的人时，谢无双的心情更差了几分。

　　闽侯容氏一族是为数不多仍在传承的异姓侯，如今的侯爷容桓将将不惑之年，子女绕膝，岁月却没能给她恩赐些许成熟。仿佛还似少时不谙世事一般。作风恣意，豪迈不羁。

　　或许是太谙世事了。
　　斗鸡养雀、赛马蹴鞠、品茗听曲...容桓的兴趣众多，好似天底下没有什么是不能讨她欢喜的。

　　——只除了他。谢无双哧哧笑着。容桓心心念念了许多年，到如今还想着要替她的金兰姐妹崔靖安寻个体己的人。

　　谢无双眉心紧蹙，眼神晦涩，叫人看不分明。嘴角的笑意似嘲似愤，衬着温润姣好的面容显得有些违和。这古怪无声的笑容只持续片刻，旋即便沉静了下来。男人微垂着头，轻轻抚上已经显怀的肚腹，眼眸里显而易见的只有祥和慈爱。一片安宁。

　　至于那更深处的阴鸷，便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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