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犯

　　下了整夜的雪，清晨时的天地白茫茫一片。雪厚及膝，在这种严寒时候，冷风呼啸，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为了生活奔走忙碌的人。

　　军绿色的吉普车迎面驶来，因为积雪太多，加上表面已结成冰霜，车速始终都保持在三十到四十左右。前方设有路障，黑色的铁马突兀拦断整条路，上面竖起一个指示牌，大大的红色交叉，表示着此路已禁止通行。吉普车减速并停了下来，立刻有身着军大衣、手持步/枪的卫兵上前盘查，车窗降下，隐约看清前座的两个人影。

　　经过一阵问答检验，士兵双手把通行证递回，车窗上升，引擎发动了。铁马发出哐哐咔咔的声响，左右两侧徐徐升高，道路恢复通畅。两个士兵靠边站，一跺脚，一抬手，用标准的军礼目送吉普车开入禁区。

　　禁区里同样是白雪茫茫的景色，却比外面冷清得多，沿着马路往前行驶，不见有半个途人，两旁尽是空置的房屋和结了霜的花白杉树。

　　吉普车在禁区的最中心点刹停，车身晃了晃，地面拖出几道胎痕，赫然停在一栋旧别墅的闸门前。严副官跳下车，一脚深一脚浅绕到车左侧，他还来不及上前拉开车门，里面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跨下来。

　　金万通下车后，第一时间深呼吸，结果他低估了冷冽的空气，“啊……啊嚏！”

　　一个大喷嚏，差点儿把严副官吓得蹦起来。严副官跟着他出生入死，并不是胆小之人，只怪这个喷嚏太突如其来，而且还惊天动地。

　　“哎哟，妈呀！”金万通一撸鼻子，满手黏糊。

　　严副官连忙摸出手帕递上去，他知道金万通身上从来不带手帕，随身除了手/枪之外，其他东西常常丢三落四。金万通把脏手帕塞回给副官，也不管对方嫌不嫌弃，随即拢了拢黑色大衣，正了正绒帽。

　　他一挺胸膛，粗声粗气地问：“咋样？”

　　严副官竖起大拇指：“报告司令，一个字，帅！”

　　金万通点点头，他昨夜一宿没睡，挂着两个熊猫眼，信心百倍地朝别墅迈进。

　　严副官这一个帅字，绝对是昧着良心拍马屁，他这司令官其实跟帅字一点也沾不上边。金万通是个天生的大块头，腰粗膀子圆，四肢孔武，外加一张厚唇阔嘴两条上翘飞眉，平日里穿上军装还算威武，若是像现在这般打扮，甭管是多华贵的衣裳，也总能给他穿出土鳖的气质来。

　　因为金万通骨子里就是个土鳖——穷苦人家出身，挖过煤矿跑过船，文化程度很有限，仅仅也就认识大字。他的命不好，生逢乱世，懂事以来几乎都在颠沛流离，饿得狠的时候，甚至动过吃人肉的念头。从前他走南闯北的也就为混口饭，干的尽是些说出来不大好听的勾当，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剑走偏锋，到后来反而混出了一个人样。

　　如今的金万通可谓是顺风顺水，他仗着自己手底下有枪有兵，做起生意来更加放肆，囤积药品倒卖/军火，赚的都是一本万利的黑金。他这人胆子忒肥，局势乱的时候发国难财，等到局势安定了，就利用人脉开起了赌场和妓寨，从不稀罕稳扎稳打的经营，是个典型的倒把投机者。

　　金万通这个司令不是打出来的，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带兵打仗的料，更少了那一腔为国为民的热血。他先是凭着政界的关系当上军委，时不时捐献点军资，再和军中元老混上交情，终于如愿以偿的得到了实权。

　　权，他有了，钱，他也有了——当一个人应有尽有之后，便开始追求精神上的满足。

　　那什么是精神上的满足？

　　对于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定义，对于金万通，就是从前看着江湖大佬们吃红烧海参，自己没资格坐在桌上吃，所以一直惦记着。好了，等到他发迹了，一天一顿、两天一顿、三天一顿的吃，吃到自己腻歪为止!

　　所以，三十二岁的金万通，正向着曾经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进发！

　　起先金万通每走一步都虎虎生风、踌躇满志的架势，可踏入别墅之后，却越走心里越发虚，因为这里关押了一位实在了不得的人物，大人物。

　　这栋别墅其实是临时监牢，从大门进去之后，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走到哪儿都能看到配备步/枪和刺刀、站得笔直的守卫。金万通立在了新打造的铁门前，仰头长长吐了口气，他从兜里掏出酒壶，狠狠地灌自己一嘴，随后抹了把脸，硬是把怦怦乱跳的心脏从嗓子眼压回胸膛。

　　金万通看着密不透风的铁门，不自觉压低声音，“人就在里面？”

　　面无表情的守卫长把头一点，抬手要去拉开门上的监察窗，金万通连忙拦住他，“行了，我自己进去就行，你别咋咋呼呼地惊动人家。”

　　守卫长放下手，眼也不眨地看着他。金万通与这人对视片刻，从兜里摸出一叠钞票，直接塞进对方上衣口袋，再用力拍了拍，“天冷，换班了带弟兄们喝点小酒吧。”

　　这时守卫长脸上才有了丁点笑容，毕恭毕敬道：“司令有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金万通一边在嘴上客气敷衍着，一边在心里骂：“妈了个逼！”

　　从半夜辗转到清晨奔波再到临门一脚的搅合，金万通忽上忽下的心情反倒被搅平了，收腹挺胸，推开那道沉甸甸的实心铁门，昂然踏入。

　　一分钟后……

　　三分钟后……

　　在偌大别墅的里面，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囚室里，静如死水。

　　金万通是看呆了，从进门那刻起就恍然如梦，连眼珠子也不会动了。囚室里的两个大活人，一个已然呆若木鸡，而另外一个打从开始就没抬起过脑袋，他依窗而坐，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中的书本，除了偶尔翻页再无其他举动。

　　金万通被冷落了，却一点也没有被冷落的尴尬和恼怒，这个人啊，他盼了那么多年，总算可以近距离的看个够本！他凝视着那张周正端庄的面孔，突然间心花怒放，美好得无法言喻——这人长得太好了，光是一个侧脸的轮廓都这么好看！

　　他是越看越恍惚了，感觉太不真实，杀人如麻这个词，委实难以和眼前人联想到一起。

　　可是金万通又是亲眼见过对方杀人，并且清楚记住了每个细节，至今不忘。

　　原来杀人也能杀得如此荡气回肠!

　　多年以前，在一片动荡的海面上，轰隆隆的声音伴随着掀起的风浪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无边无际的蓝天先是冒出了一个黑点,渐渐地逼近、放大,等到终于看清是什么东西的时候,机顶的螺旋桨掀起狂放大浪,将一条正冒着黑烟的货船快要掀翻了。

　　原来那是一架军用直升机,乌黑的机身,锋利的线条,如同庞然巨大的飞禽俯瞰着海面。直升机飞抵货船的甲板上方,舱门打开了,先落下一条绳索,紧接着是一个人。

　　那人从天而降，单手抓住绳索，动作麻利，好像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稳稳当当站在了甲板。

　　下来之后，那人就对迎接自己的部下还了一个军礼,白色的手套举起,落下,再次举起来,顺带拔出腰间的佩枪。直升机还在头顶轰鸣,风高浪急之下,他握住那把金色的左轮手/枪迈步向前,目不斜视在甲板上走了一个来回。

　　当时金万通抬起头偷瞄了一眼,只觉那把金灿灿的手/枪非常华丽耀眼,比起凶器更像一把玩具，卑微无知的他根本不知道这把枪象征着什么。

　　那人巡视完毕,一转身,又开始直径往回走,只是这次边走边扣下扳机,枪口对准了海盗的脑门,枪枪毙命。海盗的数量实在太多,足足有二三十个人,子弹很快用完了,于是那人收了枪拔出刺刀,对准海盗们心口的位置,一个接一个,手起刀落往下捅。

　　他每往前走一步,身后便倒下一个人,随即有士兵把倒下的五花大绑的海盗拖起,也不管死透了没有,统统往海里扔,那扑通扑通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往锅里下饺子。

　　这完全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虽然打着剿匪的旗号,其实真没必要。那人可以命令他的部下枪毙这些海盗,也可以叫人把他们扔下大海,又或者可以押到城镇上斩首示众,无论是哪一个选择都比他亲自动手高效得多。但他偏偏不!他此举为何无人知晓，也许是一时兴起。

　　谁说众生平等，有的人，生来就有践踏一切的权利。

　　金万通双手抱头蹲地,前不久的激烈搏斗让他头破血流，糊在脸上的血迹已被风干，他却顾不上疼痛；因为他非常庆幸自己是被挟持的船员而不是海盗,其实他早有当海盗的心,没日没夜的在海上漂着、被呼来喝去奴役着太苦了,只是没有门路而已。金万通眼睁睁看着这人杀光所有海盗,干净利落,瓷人般的面孔上不带半点表情。

　　此事给了他很大的震动和启发,虽然早知道人是分三六九等,直到那日得见,才明白什么叫人上人——被海盗洗劫后的货船船舱入水，随时都有沉没的可能，所有船员被转移到一艘战舰上，两条战舰并排在货船前方，别分拖载着货船缓缓向港口驶去。那人就在战舰的瞭望台上，负手而立，远远眺望着碧海蓝天。

　　后来侥幸逃过一劫的金万通上了岸,不再当船员,日日捧着簸箕穿街过巷卖烟卖报纸。
　　他多方打听才得知,原来那人名叫奈良,随国姓,隶属皇家海军精锐队,从军半年，至今未满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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