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坠

　　张子元贴着墙稍稍再往外挪了挪，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一双手忽然从他身后探出，想是要捂住他的嘴的样子，却不料扑了个空，径直从他脖颈处穿了过去。
　　“……！”
　　大脑霎时间归为一片空白，寒意顺着脊背蔓延而上。他下意识地想要呼救，奈何张了张嘴竟发不出一点声音，下一刻，身体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用战栗传递出了恐惧的讯号。
　　“莫怕，是我。慢慢退进来，你不要出声。”
　　在他出声的前一刻，某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道。
　　张子元一愣，随后点头。
　　寒意停止了蔓延，而后很快烟消云散。张子元在原地略微喘了一会，转过了身，“你吓死我了。”
　　“分明是你险些吓死我了。”司马昭无奈道。
　　张子元微微抬头瞅了他一眼，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司马昭看着也是一副想笑的样子，然而那点笑意在他看清张子元的脸时却骤然凝固住了。他定定地看了张子元几秒，似乎想说点什么，可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勉强跟着笑了笑，眼中有些深重的悲怆一闪而过。
　　但张子元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我大概知道你在附近，就是没想到居然直接来了。”他问，“怎么找到我的？”
　　司马昭摇了摇头，“你当真以为躲在此处真的无人看见你么？万幸的是看见你的并非外人，而是我插于大牢之中的眼线，否则若你被狱卒抓了去，现下情状又如此混乱，事态将如何，当真未可知。”
　　“……我不是故意非要在这时出现在此处的。给你添麻烦了真是抱歉啊。”张子元轻声道。
　　司马昭闭了闭眼，似乎是想宽慰他一样，低低地笑了笑，“吾明白的。只是稍稍有些后怕，盼望你能再小心一些，并无要责难的意思。”
　　午时的太阳在缓慢移动，一束光不偏不倚地照进了窄道之中。方才张子元只知道是司马昭找到了他，却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容——然后现在他看清了。
　　这个男人虽然正对他微微笑着，神情却是极疲倦的样子，只有当张子元与他目光交汇时，他的眼神中才会闪过些许温和而振奋的光。
　　张子元注意到，司马昭的鬓角，明显的已经有些白了。
　　“竟是无什么事想要问我么？”司马昭问。
　　“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张子元说，“还是你希望我来问点什么给你添堵？”
　　“倒谈不上添堵。隔好几年见你一次，吾不知自己应当说什么好，总归是希望你先讲点什么，好让我有话可说吧。”司马昭说，“你若今天待在这里的时候不长久，想来今次我便只能和你讲这几句话了。稍许我该出去把外面的事处理了，那时便没法再顾得上你了。”
　　“外面那两个在屋顶上的人对吧？他们在当众骂你哎。”张子元说。
　　“吾明白的。他们不骂我才是奇事一桩。”
　　“怎么回事？”
　　司马昭沉默了一会，背过了身，“那本应是我的过错，只是推到了那两人头上替我受死罢了，倒是没想到搞出了这般的闹剧。再者，我一眼线谈到成济兄弟闹事之处附近，有一人动作鬼祟然样貌颇似亡故的旧主，不敢轻举妄动，因而告知于我。我猜那人或许是你，但亦不排除有人借尸还魂假借兄长之名准备装神弄鬼，加之这闹剧起的突然，实在无法，我便只能亲自赶来，一探究竟了。”
　　“……”
　　张子元愣了愣，随后立马上前几步，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拦在了司马昭面前，“你看清楚了司马昭，纵使我确切地和司马师有联系，我也绝非是你兄长本人。你当真不觉得，我亦是在借尸还魂，假借忠武侯之名装神弄鬼吗？”
　　司马昭像是被他吓到了，站在那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微微叹了口气，身上那种沉重的无奈感似乎散去了些。”
　　“不一样的。……吾虽讲不出来为何你不算那些装神弄鬼者的缘由，然还是明白二者不可混为一谈的。你便姑且当作是我偏颇你好了，待我想明白了究竟是为何，再分与你说可好？”浅浅的笑意泛上司马昭的眼角，与方才不同，他这回是真的笑了。他走到张子元身侧，抬起了手，像是要像一个长辈会对小辈做的那样去摸摸他的头发，然而手伸到一半时，司马昭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把手收了回去，“至于你绝非吾之兄长一事，自一开始我便知晓了，亦不需你多加忧心提醒于我。”
　　张子元松了口气。他偏头看向司马昭，浅笑。
　　“看来是我想岔了。谢谢。”
　　“那么，吾便先行一步，去外头喝止这闹剧了。你在此处不要走动，一会儿等我的人来寻你。”司马昭向他摆了摆手，转身向外走去。他走了几步，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顿住了脚步。
　　“还有什么事吗？”张子元问。
　　“嗯，有。”司马昭没有回头，保持着背对的姿势轻声道，“过会儿……想着还是盼望你不要再看外边了。”
　　“盼望？”
　　“就是不论你去看还是不去看，其实都不打紧的意思。”司马昭说，“所谓‘盼望’……不过是吾一厢情愿地，不想让你去看罢了。”

　　“……”
　　司马昭走了。
　　张子元闭着眼，靠着窄道的墙壁沉默半晌，琢磨着司马昭那句“不想让你去看”的意思。他确信司马昭是偏袒他的，想看也不用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去看即可，基本就是给了他在作死边缘反复横跳的权利。
　　那么，他会行使这个权利吗？
　　外面混乱的嘈杂声响突然像被拉了闸一样簌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兵士脚步声。叫骂声还在继续，而却有张子元熟悉的声音稳稳地响起，插进了叫骂声中。
　　张子元缓缓睁开眼。他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稍稍踌躇了下，随后便坚定地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答案是，会。
　　他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司马昭似乎也明白他会做出什么选择。所以司马昭只是说“盼望”，而未将自己的的希冀强加于他头上；他亦如司马昭所愿，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张子元再看时，外面已然大变了光景。屋顶上还是那裸奔大骂的两人不假，下面围观的狱卒全部都被遣散了，改为一片纪律严明的刀斧手阵势。司马昭站在阵势最前，背手抬头，与屋顶上那二人对峙。
　　“可还有什么话想骂我的么？”
　　他听见司马昭这样说。
　　屋顶上其中一人像看见了什么情景喜剧一样，指着司马昭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愉快地拍肚皮，甚至抖了抖鸟，“司马小儿！哈哈司马小儿！万万想不到啊，你这依凭父兄余荫的金玉草包，竟然不惮损了你矜贵的外皮，来向我二死囚犯讨要粗鄙之语，当真可哀可笑，可哀可笑！”
　　“我怎的不敢来向你二人讨几句粗鄙之语了？”司马昭淡淡道，“当时在场所有人等皆见你手刃天子，这总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成济武夫一个，书读的不多，然借刀杀人的典故总归是听说过的。——我从未听说过，老贼这般借刀杀害天子，行凶者无虞，却将罪责尽数归结于刀上，因而碎刀平事的，当真是可笑之至，滑天下之大稽！别人暂且不讲，就说那贾公闾，总归是老贼手下的人吧！”
　　张子元站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司马昭，沉默着。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听外头双方的辩驳，理亏的确切是司马昭一方无疑了。他的心底无端地就生出一股子浓重的悲哀来——但也仅仅只有悲哀，并无法理上的纠结和对受害者那方的同情。
　　司马昭会杀了那两个人吧。张子元淡淡地想。
　　“三寸之舌吐出的尽是血口喷人之语。吾与汝等无甚好说的了。”司马昭看了一眼屋顶上那两人，负手转身走入带来的刀斧手队伍中，向着后排走了。他微微偏过头，稍稍扫了一眼看向那条窄道，想着那个人最后到底有没有来看。
　　然后他的目光便和张子元的目光交汇了。

　　远远地张子元看不清司马昭的表情，也许是微微地苦笑了，也许是别的什么，但他确定司马昭是看见他了的，因为司马昭是在向他点了一下头后才移开的目光。
　　“放箭。”
　　随后他听见司马昭的声音。
　　“司马小儿辩驳理亏便杀人灭口！哈哈哈哈哈哈！理亏的是你！是你！”
　　“我告诉你呐司马小儿，你作威作福的好日子不长了，不长了啊！想想那忠武侯的下场，想想你那下场！”
　　“放箭！！”司马昭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指令。
　　队伍前方的弓箭手动了。
　　“听见没有！邪不压正！邪不压正！邪不压正！”那二人还在叫嚣道。
　　下一刻，漫天的箭矢向着二人而去。

　　此时此刻张子元发现自己的内心竟意外的平静——他甚至有了一种“就该如此”的理所当然感。
　　他将目光移向屋顶上赤身裸体的两人，然后用极其冷静的眼神，审视着那跳梁小丑般的二人被漫天箭矢洞穿，鲜血喷溅，最后变成插满箭矢的血肉模糊的两团，滚下房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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