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坠

作者:回云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九 一寸山河一寸心(下)


      “我本以为今早你是不会追出来的。往常我凌晨走的时候,从来没见你出来送过我一次。”司马师淡淡道。他见司马昭走近了,转身从马上拿下来一件东西,顺手抛了过来。
      司马昭接过,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水壶的酒。
      “太冷了,喝点吧。”司马师说。
      司马昭拧开壶盖,却没喝,只是抓着壶身微微晃了晃。
      “明明是兄长等得比较久,站在风里没怎么动过,偏偏兄长未喝一口,倒诈我去喝,实在太狡猾了些。”
      “近日眼疾复犯,大夫叮嘱,不可沾酒。”司马师闭了闭眼,“然,我喝也未尝不可。你若喝了,我便陪你一口,如何?”
      “还说不是诈我。……说到底,还不是想让我敬你一杯饯别酒?”司马昭笑。
      “你老这样点破,我脸面可有些挂不住了。”司马师瞥他一眼,“既已道出我之所想,那这酒,你是想敬还是不敬?”
      “不敢忤逆兄长。”
      “嬉皮笑脸。”司马师浅笑。
      司马昭后退半步,双手持壶,微微下拜,俨然一个宴会上敬酒的架势,“愿兄长此去淮南,允黎庶之乂安,布武运之方昌。”
      “善。”
      司马师颔首。他上前一步,作势要接过司马昭手中的水壶。
      然而司马昭在仰头闷了一口后,却没把酒壶递过去,反而顺手一拧,将壶中剩下的酒全都泼在了地上。
      司马师微微一怔,收回了手,却也不恼,只是轻轻斥了一句“浪费”。
      “兄长眼疾未愈,我若真诓你陪我一口,反倒是我不对了。本应回敬我的这一杯,等兄长战胜归来后,再做结算如何?”
      司马师沉默了片刻,迎着司马昭的目光,很轻地点了点头。
      “我该走了。”他说。
      ——他到底是,没能向司马昭说出应允他的那句“好”。

      人对于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掉,真的是会有预感的。
      要不然司马昭没法解释,为什么从来不等他送行的司马师,这次会特地在门口站了许久,就等他过来敬一杯饯别酒。

      那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司马昭一直隐隐约约的有不好的预感。好在前线——不说是捷报频传,至少平叛过程还算顺利,司马昭也能借此压下这种预感,稍微松一口气。
      毕竟没有真凭实据的猜测,到最后也不过是个猜测而已。
      ……只要兄长能像之前无数次外出一样,最后仍会站在门口,拍拍身上的风尘,撩起襦服的下摆,跨过门槛走进屋来,那所有不必要的担忧,就全部可以烟消云散了。
      但司马昭是清楚的——那种不好的预感实在太强烈——他骗不了他自己。
      所以在正月二十八的那日夜晚,当洛阳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的时候,他看着黑夜之中漫天纷纷扬扬落下的雪片,突然就明白了。
      他这伴他四十余年的兄长,到底是先他一步走了。

      司马昭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与司马师有这般心有灵犀的默契,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约在半日之后,司马府同时接到了司马师病危的讯息与司马师去世的丧报。司马昭一问才知道,司马师病危的讯息本应早就发出,但在司马师本人的坚持下,硬是被扣了整整两日才对外宣出,以致于最后竟然和秘密传向司马府的讣告一起到了。
      他该说什么呢?
      没什么好说的吧。
      于公,征伐在外,主将病死必定导致军心浮动,在安排好行军后续前,司马师是决计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与自己病危有关的讯息的。
      于私——
      司马昭想,兄长大抵是不愿让他看见败于病魔之手的落魄模样的。
      无可奈何,无话可说。
      那么也就只能在此匆匆勾下一个休止符,连带着他欠司马昭的那杯酒,他说不出口的那声“好”,一道被扔进他再也看不见的未来里,成为某个人心上,永远都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士季。”司马昭说。
      “终于打算理我了?”钟会懒洋洋地斜过来一眼。
      “又不是朝堂议事,允许你唇枪舌剑还不允许我片刻神游么?”司马昭同样斜了一眼回去。
      “会哪有唇枪舌……算了。”钟会一脸的“你是老大你说了算你开心就好”的表情。他撇了撇嘴,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话锋一转,“我上回离去时提及的,何事当讲,何事当断的问题,子上想的如何了?”
      “当讲之事则当讲,当断之事不应断。”司马昭说。
      钟会眉毛微微一挑,像是没料到居然是这样的答案似的,“何解?”
      “当讲之事……我猜你所指的,是兄长生前之事。此事不仅包括人前诸位所知之事,更要谈及我与兄长间的情谊,对否?”
      “没错。”
      “即使你不说,我也是一定会告诉他的。只是我得挑个好的时机,否则他一时无法接受,被吓到了,反倒还成我的过错了。”
      “依会之见,隐约有条线联结了那人与忠武候。你越早让他知晓司马子元是个怎样的人,他便会越早做出反应。等到那时,你大约就能看清横贯于那人与你兄长之间的线,究竟是何模样了。”钟会说,“那又为何不断?”
      “不敢断。”
      “纵使这般说来有些无情——这条线若是明晰了,那人真成了司马子元,你当如何自处?若那人仍是一与你无关之人,岂不白白费了你的心神,你又怎么办?”钟会叹了口气,看司马昭的眼神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就算这样,你仍是不敢断么?”
      司马昭摇摇头,笑了。
      “若非正元二年一劫,如今坐在这位上,带兵又去淮南之人,还应是兄长才是,我又有何不能自处的?”他顿了顿,然后又说,“至于那人,若真如你所说,是一全然无关之人的话,那便由他去吧,他本也无法妨碍我什么的。百年之后,吾身当同兄长一道化为枯骨,埋入棺冢之中,若仍有这样一人知晓吾之秘密,以作见证——”
      “倒也是幸事一件。”
      钟会偏过头,深深地看了司马昭一眼,:“既然如此,会无话可说”
      “士季今日好生奇怪。”司马昭说。
      “……你才奇怪。”
      “方才的话语中,你一面担忧我与那人交集过甚,一面又想我不能与那人没有交集,如此矛盾,究竟为何?”司马昭侧身浅笑,“从前鲜少见你对什么与自己无关的事如此上心。”
      钟会哼了一声,一拉缰绳,跑司马昭前面去了。
      “倒非上心,只是职责所在,我应允过忠武候的。”
      “你应允兄长什么了?”司马昭问。
      “我曾为你之友,又曾为忠武候之友。忠武候在世之时,我允诺过他,此后当抛却友人身份,以策士之身与你二人相处,故必要时当抛却私情,当谏则谏。……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平心而论,其实不过是疑虑于他的面貌,而后一面为忠武候不平,一面担忧他于你不利而已。因此,就算明知你或许会不悦,我仍是要问清楚你要如何决断的。”
      司马昭行在钟会身后,看不清他的表情。
      “所谓策士,纵使万人皆醉,他也应当是清醒的那一个。这是你兄长的原话。”钟会轻声说,“我是一定要清醒的。”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805134/15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