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之情

　　来人宽衣博带，高冠束发，颈上挂着一串月白色的长至脚踝的玉佩，走路疾而稳，玉佩竟没有发出一点碰撞的声响。
　　“哎，阿兄，你等等我。”他身后跟着个丁零咣啷的半大少年，身上也挂着同样的玉佩，只是听着这时刻要被撞碎似的玉声，境况、风度实在大不如前者。
　　被叫阿兄的男子闻声才停下步子，刚回过身，就被少年撞了个满怀，额头撞上锁骨，也不知道哪个更疼。少年龇牙咧嘴地露出个歉意的笑，急忙殷勤地去给男子揉被撞疼了的那处。男子侧身躲过，抓住少年的手放回他自己被撞红的额角上。
　　“阿泽，今日功课可有习毕？”男子声音声色倒是悦耳至极，好似碎玉轻鸣，只是语调平直，透着股冰霜的凉意。
　　“哎呀呀，阿兄你又来，”被唤作阿泽的少年似乎见惯了男子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毫不在意地揉着自己的额角抱怨道，“那些之乎者也，满篇空话的所谓大道有何值得一看？男儿胸怀天下志在四方，戍国卫家在一枪一马间，嘴皮子笔杆子耍得再利索又有何用？”
　　男子听完他的话伸手在他额角一弹，嘲弄道：“阿泽的匹夫之勇，上可理朝堂，下可安苍生，为兄实在佩服得紧。”
　　阿泽脸色一赧，忙转过话题：“阿兄公务怎生如此繁忙，今日公休，方回来半日不到就又要走，下次再见又要十天半月，可教阿泽思中如狂哩。”
　　“才识得几点墨星就都用讲俏皮话，”男子半跪着给他正了正身上的玉佩接着说道，“君子如玉，当可响而不乱响，以后切忌如此。”
　　阿泽讷讷地应了句，又问：“阿兄这又是急匆匆地要去哪里？”
　　男子站起身来走了几步，才丢下句答非所问的话：“今日何伯伯一家来，你且少惹麻烦。”
　　阿泽闻言耸耸肩，又一阵丁零咣啷地窜回了别院。
　　近午正时分，阿泽才被一个慢吞吞的老苍头唤去吃饭。至席间一眼便看到何牧斋那张写满教条的脸，阿泽不禁退后一步，却被何夫人一把揉进怀里。
　　“阿泽许久不见，越发一表人才了，瞧这小脸儿长得，和你四哥无心多像啊。”何夫人相貌和善，对小辈也亲切热情，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亲近，这点和他丈夫倒是截然相反。
　　阿泽回头瞅了瞅刚闲下来的云无心，他身后跟着个小丫头，豆蔻光景，穿着件朱红短襦并石榴裙，头上两个团髻衬得一张明丽的脸愈发娇俏可人——那是何引，何家视若掌上明珠的独女。阿泽朝何夫人讪讪笑了笑，一时间竟忘了接话。倒是何牧斋接过话茬道：“女人家就只着意皮囊，须知腹有诗书气自华，否则便是绣花枕头一个。阿泽，我且问你，诗书读得如何了？”
　　阿泽最怵何牧斋，在他面前只得敛了性子，装模作样地答道：“阿泽驽钝，方习了毛诗。幸得阿兄指点，小有所得。”天知道他十天半月才见一次云无心，每次见面不过是对方埋头处理公牍，他则坐在对面装模作样地拿着本诗书神游四海。
　　阿泽一番话成功地将席间各位的注意力转向了正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给何引剥栗子的云无心。
　　“云兄有无心这样的孩子，真是让何某羡慕不已。”何牧斋捋着胡子，目光里是丝毫不掩饰的欣赏。
　　“犬子无德无行，何兄谬赞了。云某看小引生得娇俏可人，又不乏伶俐剔透，他日何兄定得东床快婿。”云岩微微一笑客气地回道。
　　“若何某没有记错，无心去年刚加了冠罢？只是不知可有觅得良缘？”
　　“尚未，”云夫人接过话叹了口气，“这孩子也不知怎的，自他在朝中供职后，便一心扑到公务上了，儿女情长之事却从未着心过。”
　　何牧斋捋须一笑：“可巧小引也尚未择嫁，若云家不嫌弃何家低门小户，何家愿与云家喜结秦晋之好。”
　　在座的人皆是一怔，云岩和云夫人对视了一下，谨慎地答道：“何兄过谦了，能与何家喜结秦晋自然是云家的荣幸，只是此事还需看无心的意思。”
　　“依老朽看，这混账小子的意思是此生长伴他那薄命青衫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需问他作甚？我看可成。”云无心才站起身尚未来得及答话，便被一个洪亮高亢的声音抢白了去，原是云家老太爷云景来了。
　　座中诸位纷纷站起来作揖行礼。何牧斋上前一步迎道：“老仙家声似洪钟，面若朱砂，身体真是硬朗。”
　　“再硬朗的身子也要被这群不肖子孙气垮了，”云景在主位作落座，“适才牧斋的话可还作数？”
　　“自然自然，只是……”何牧斋把目光投向云无心，欲言又止。
　　云景看着云无心冷哼一声：“牧斋是觉得我这个老头子老了不中用了，在这个家连说句话的地位都没有了不成？”
　　“不敢不敢，老仙家折煞牧斋了。”
　　“我今日且把话撂在这儿，无心，若你还叫我一声老太爷，这门亲事，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云无心笔直地站着，手里还捏着个未剥完的栗子，面上依旧是看不出情绪的表情。阿泽牵了牵他的袖子，心里五味翻涌，却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他不希望云无心应下这门亲事，他不想和另外一个人共享他的阿兄，甚至他可能连共享的资格都没有。可若不应，云无心恐怕会被老太爷逐出云家，这同样也是他不想看到的。老东西真不是省油的灯。阿泽大逆不道地想。
　　所有的人都在等云无心的决定，周围静悄悄地，好像连空气都凝滞了一般。末了，云无心垂下眼睫，颔首行了个礼。“一切全凭老太爷作主。”
　　室内凝滞的空气瞬间流动起来，长辈们纷纷露出个舒心的笑容。何引那小丫头更是欢快地大叫一声，不知羞地扑到云无心身上，被何牧斋瞪了一眼后才收敛了言行，规规矩矩地坐在云无心旁边吃栗子，目光里满是压不下的欢愉。云无心依旧从善如流地剥着栗子，也不知应下这门亲事是他本意还是万般无奈下的不得已。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知道。
　　此刻阿泽觉得自己和他人万般不合，众人皆是喜笑颜开，唯他满心不快垂坠眉梢，压得他要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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