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世界

　　费米节放四天的假，作为学生，平时又要做各种家务，也只有假期才有大把的时间来挥霍，其结果一般就是，最后一天会过的很惨。熬夜补功课对大部分人来讲是奢侈行为，毕竟蜡烛实在是太昂贵了，还不易保存。
　　为了不丢脸，妈妈特意检查了我的功课才放我走，顺带没收了我抽屉里的两根蜡烛。我不知为何对此有点哭笑不得，总之最后没什么波折就到了Rin阿姨的家。
　　Rin阿姨的家房子不大，花园倒占了很大一块面积，可奇怪的是没有种什么东西。
　　对此，Rin阿姨解释说，他们两个平时都忙，Ren叔叔还隔三差五就要出差，没时间打理花园，恰巧Ren叔叔又有一种奇怪的洁癖，不愿外人来家里。偌大的花园于是变得荒芜，偶尔拔一下草留出一条勉强能辨认的小道就算是大功告成。Ren叔叔还强辩说什么这样的花园“有一种自然的美”。
　　我不禁笑了。
　　Rin阿姨与我相反，越是到了假期反而越忙碌，尤其是节日，商会里总有大大小小的事情等着她去处理，Ren叔叔似乎是接到紧急通知又出去了。她也只能无奈地让我这个客人自己去城里游玩，叮嘱我家里上锁的房间都不可以进去，有什么事情找商店的人最后总能联系到她。
　　我百无聊赖在街上游荡，节日气氛已经很浓了，虽是夏天，人们都身着盛装，走几步路就能看见有人在街边布置装饰物，我被人流裹挟着左转右转地竟然进了一家小酒馆，我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四周的人有在跳舞的，也有和同伴喝着麦芽酒笑闹的，身上的服饰都和我差不多，看得出比平日隆重些，却又做不到华丽。我奇妙地安下了心，但我没有喝过酒，此刻更不敢喝，于是就点了一杯苹果汁。
　　真是奇怪，两个小时前我还在乡下，现在就在这里，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但是这样的感觉并不是我此刻说不出的忧怨的原因。
　　Luka。
　　谁来救救我？
　　我怎么会对一个女孩子有那种…那种情感？
　　这是亵渎神明！
　　我这是怎么回事？昨天早上起来就自以为是地对圣亚里士多德不敬，后来又对Luka起了那种不洁的心思。Luka知道了也不可能再包容我了。
　　Luka也不会知道了。
　　这时，一只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呆呆瞪着这只手，脑子一下乱了。
　　这手真是好看。
　　手的主人似乎觉得奇怪，又晃了晃手，“我说，请问我可以坐下吗？”
　　我拽回不知跑到那里去的思绪，抬头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请坐。”
　　手的主人更加好看，头发竟然也是灿烂的金，如同瀑布一般垂下过了腰，一脸无所谓的笑容，蓝色的眼瞳。衣着与我恰好相反，刻意打扮地低调却难掩其奢华。
　　我还是难改这一副小家子气啊。
　　只是，我越看越觉得奇怪。
　　这怎么都不像是寻常大户人家会养出来的女儿，但是她给我的感觉可说是，怎么说，落拓不羁？寻常人家，总是把女儿往沉静的方向教。
　　那女孩大大方方坐下，直接问侍者要了杯麦芽酒。
　　我没心思再去管她，她却一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我被盯得有点发毛，头埋地更低了。
　　“鸵鸟其实不会把头埋到沙子里。”她耸耸肩，“它跑得快还能打，没必要的，还会把自己闷死。”
　　她说了句奇怪的话，我居然无意识地说：“我主厌恶鸵鸟。”
　　“那你就厌恶？对自己根本没见过的东西？”她上上下下来回看我，“不觉得奇怪？”
　　我起身想走。
　　她也起身低下头，“对不起，我冒犯了。”
　　我仍旧抬脚，指了指手边的杯子，“我喝完了，你慢用，再见。”
　　我匆匆挤出酒馆，什么啊这人，对着一个陌生人就开始质疑教会？怎么想都不对劲。结果一回头，那个金发竟然笑着跟在我身后，见我回了头，才慢悠悠招手，“姑娘好呀。”
　　我加快了步速以至于忽略了周遭，待我反应过来已经不认路了。
　　那个女孩还是一脸笑嘻嘻的：“我认识路哦？”
　　“不用了谢谢。请你别跟着我。”
　　“我乐意。”
　　“你…”我气急，“你凭什么跟着我！”
　　“喔，好问题。”她说，“真是个好问题。不过要讨论这个问题，要扯到的东西比较多，你看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聊？”
　　“Lily！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舒了一口气，心想终于能摆脱这个奇怪的人了，却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具体是哪里不对呢？就是说，那声音我很熟悉，透着一股温和和疲倦感——是Ren叔叔？
　　Ren叔叔一脸严肃看着Lily，什么都没说，最后是Lily认输，“好啦好啦我不逗她了。”
　　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Miku，一起回去吧，天色也不早了。”Ren叔叔转过来说。
　　我木木地跟着他，不会吧？
　　Ren叔叔说：“这是Lily，我的亲戚。这两天住我们家。”
　　Lily则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朝我咧嘴笑了笑：“在Ren叔叔那里听过你，这年头头发颜色像大葱的可不多。”
　　我主…
　　Ren叔叔将我们带到之后Rin阿姨也出来了，显然她也不知道Ren叔叔还有亲戚的，但是Rin阿姨向来热情，自然是对那个叫Lily的家伙欢迎之至，我不想多呆，就和Rin阿姨一起去准备晚餐了。
　　不出我所料的，Rin阿姨和Ren叔叔都没空来管我们，最后只能我和Lily一起过节。
　　我承认她真没什么惹人厌的地方，只一点，喋喋不休。
　　我实在是没心情和她说话，换做往常我估计会很高兴吧，遇上这么一个可说是有趣的人，现在？
　　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Lily似乎也觉察到我的不耐烦，可能是出于一种对从没见过的事物的好奇，事态逐渐由“我走到哪里她寸步不离”变为“我走到哪里她一定在十米之外跟着”。
　　我真是烦透了，又不好指责Ren叔叔的亲戚。大概心情差了连别人的欢喜都是看不得的，满城的热闹都与我无关，我心底逐渐生出鄙夷与不屑来，又为自己的肮脏而不断辱骂自己。我坐在城郊一棵大树旁。好像是看到Luka问我，大石头和小石头那个下落快。
　　“一样快哦。”
　　“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愤怒的转过头，声音可怕得让我都吓了一跳。
　　她心情反而很好的样子，“我说这位姑娘，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吧？犯得着这么讨厌我？”
　　我才发现一个问题，她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我刚才无意识地问出来了？
　　她继续说：“诶诶诶，我其实早就想问你们这些主日学校的人了，什么让你们这么信奉神，你们怎么知道神一定存在？”
　　“那只是个小错误。”我说，“你现在住口还来得及。”
　　“如果有一个地方错了，就意味着全知全能的神并不是真的全知全能，你们的逻辑无非是第一件事是对的，第无穷件事是对的，第无穷件加一件事是对的，所以都是对的。可现在这根链条断了哦？”
　　我终于抑制不下自己的怒气，将所有叫做教养的伪装抛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你们你们的，你以为你是谁，你又是从哪里来的优越感？”说完就大步离去，又发觉了什么，“你刚刚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却一如既往的轻浮：“你声音那么响，正好我听力好咯。”背着手转过身，围着树溜达起来。
　　我懒得再搭理她，直接走了。原本难得的假期，还是来城里，我该高兴一点才对，我这样安慰自己，往教堂方向走去。再过两三个小时便是游行，人们已经自觉地将街道两旁清理干净，一路上绿荫掩映，并不觉得很热。
　　“Miku？”
　　我刚提起来的兴致一下又败了，这两天真是诸事不顺遂，只是我也该想到的，教堂这块地方这些神父出现频率自然高了，我深呼吸一口，挤出一个笑容。
　　“真巧啊，Mikuo。”
　　他似乎还不好意思起来了，说话居然都断断续续地：“嗯，Miku来这里两天都没…都没来过我家…嗯…”
　　我面部僵硬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我的手忽然被扯住，那个轻佻的声音再次响起：“啊呀真不巧，我刚来这里人生地不熟还需要Miku来介绍呢，这位…大叔怎么称呼？”
　　我别过头强忍着没笑出声，Mikuo脸上的表情实在精彩，他弄不清我们什么关系也不能说重话，只好笑着说：“我叫Mikuo，Miku的未婚夫。请问您是？”
　　Lily手上力道一下变大，我被箍地死死地，她也笑：“Lily。”
　　“正好一起去寒舍休息嘛。”Mikuo说。
　　“你都说是寒舍了。”Lily笑得愈发恶劣，“本小姐从不去破落地方，再见，大叔。”说完就将我拉走。
　　我憋笑憋得正辛苦，刚走了没几步就忍不住了，直接没形象地大笑起来，Lily一开始还愣愣看着我，然后也笑了起来。我这番折腾下来竟然不觉得她有多讨厌了，好吧，我承认，一开始也没真讨厌她。
　　“那家伙是你未婚夫？”她一脸八卦，“不见你多喜欢他么。”
　　我翻了个白眼，又不想同她讲话了。
　　“诶别走啊，好歹我帮你解了围，你总该谢我吧？”
　　我走地更快了，“谢谢。”
　　Lily连跑带跳，明明比我高出许多却一幅走不快的样子，挥舞着手臂，“好没诚意，我要实质性的！”
　　“我比Mikuo还穷，请不起大小姐你。”和她相处真是…好累。
　　“没关系啊，那也得看什么人嘛，比如刚才那个肯定不行…你么…比如脖子上挂着的那个？”
　　我停下脚步，“Lily，我不想把关系闹僵。”
　　Lily脚底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表情变得奇怪：“很重要的东西？”
　　我长吐一口气：“和你说话真的好累人，不必明知故问了吧？”
　　她晃来晃去，“嗯——喜欢的人送的？”
　　我抬手到半空突然停下，几乎是吼着说出来：“和你有什么关系？！”
　　之后一天…我没见到Lily。
　　我大发了一顿脾气后就径自回了住处，之后没有离开。
　　没有人来管我，我也懒得出去，干坐了一天。
　　只要开始思考，麻烦就如跗骨之蛆纠缠着我，所以我干脆不去思考了。我没吃东西也不觉得饿。
　　我对Ruka是否存有不正常的情感抑或只是依赖，我对不熟悉的Lily为什么态度那么不礼貌，我不愿结婚却又冷眼旁观自己可见的命运，以及，神明的存在与否。
　　反正只是这种程度的问题而已，不思考也没关系。至于为什么会是这些问题这样的事，谁在乎啊。
　　我真觉得时间要是静止了就好了，但于我而言，时间从她走的那刻开始就已经停止了转动。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还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Luka，我很丑陋吧？
　　由厌恶生出的厌恶感揉碎掺杂在了一起再次巡回往复不断…就算Luka仍然在我身边，我也是没办法拜托这样的精神状态的，说白了，是不是这世上没有我，一切就正常了呢？
　　门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也懒得看是谁。
　　那人没进来，反而怔忡着僵在那里，好像和门框连为一体一般。
　　“…这两天有冒犯的地方，我…”Lily嗫嚅着。
　　我瘫倒在椅子上，像是一堆衣服堆在那里一样无力，讥讽地扯动嘴角——反正没人看见：“没关系，是我没控制好情绪…”
　　“…很高兴。”她怔怔盯着我，“我很高兴。”
　　我竟然语塞，难以置信，回头看她。
　　“在我面前，你是真实的。”她似乎是真的很高兴，眼睛微眯而挡不住如洪水般涌出的喜悦。
　　那一瞬我真鬼使神差，我只能用“纯洁”来形容她。
　　“再见。”她说。
　　“…再也不见了。”我说，“我也很高兴。”
　　她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转过身离开了，可走了没几步路又回头，“我相信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我愣着，她脸上的笑容恣意张扬，明媚妖娆，如昙花转瞬即逝又因着这转瞬即逝而珍贵无匹。
　　然后我听见自己喊：“我不讨厌你。”
　　真实？
　　我觉得她那时是真实的，我也是真实的。
　　与谁的身影竟然不可思议地重叠了。
　　但这不可能。
　　算了，再见。
　　并且我相信，我们不会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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