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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建康城外的夜空,晴得没有一片云彩,满天繁星。
言戈倚靠着刘休仁的胸口,静静听着纵马而过呼啸的风声,夹杂着身后由城内穿出的,忽远忽近的烟花声,欢笑声。
言戈轻轻闭上眼睛,这样的夜晚,像极了她和阿萤重逢的那晚。四下静谧的大漠,也是满天繁星。他拨响了她的驼铃,她以为再见就该是一生。如今,换了敦煌与建康,一切又回到原点,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犹如南柯一梦。
可他在画舫上说的一生一世呢?难道也是梦吗?
刘休仁将缰绳一勒,照夜玉狮子稳稳站在了一大片苇滩前,月光撒在苇毛上,苇毛随风微微晃动,发出唦唦声响。依稀可见,芦苇下的水滩倒映繁星,犹如碧落之境,眼前的一切美得让言戈屏住呼吸。
她远远地望着水滩里栖息的白鹭,不解道:“为何来这里?”
刘休仁并未应答,只取下身上的玄色披风,在空中一卷,紧紧裹住了言戈。言戈挣扎着想要露出头来,却被刘休仁一下按在胸口,被迫枕着他隆隆的心跳声,羞得面红耳赤。
他柔声道:“别动。”马鞭一扬,照夜玉狮子向苇滩奔去。
处在一片黑暗里的言戈不禁大骇,下意识靠紧刘休仁。
察觉到怀中言戈的恐惧。刘休仁一手攥着缰绳,一只手将她紧紧拥住。
月色泻下,通身如玉的白马,载着两个人穿行在大片的苇滩里。随着马蹄落下激起一片水花,苇毛被惊起,只不一会儿,苇滩上空便是漫天飞絮。原本栖息着的白鹭也被惊扰上下纷飞。
马背上的男子,俊美无双。随着白马疾驰,他鬓角的青丝也在空中扬起,兽皮面具下的一双眸子深如秋潭。
渐渐言戈不再那般恐惧,这被刘休仁圈起的一小方天地里,言戈找到了那么一丝依靠。放松了整个身心,感受到马的起伏,听到芦苇的摩擦声,白鹭的拍翅声,激起的水花声。还闻到萦绕周身,那淡淡的茶香。
不知过了多久,马才停下来。刘休仁解开言戈身上的披风,被裹在披风下的女子,如一只受惊的小鹿紧紧攥着一角,脸上却强撑着平静。
刘休仁看着宠溺一笑:“言戈!你看。”刘休仁指着面前大片的苇滩。
言戈看过狼狈的男子,绾好的发被苇毛刮乱,身上也被刮了数道伤口,可那双眼灿若星子,像个孩子,一脸讨喜的可爱模样。
言戈顺着刘休仁指的方向看去。
大片的萤火虫纷纷从苇滩里飞出,穿梭在满天飞絮中。一双一双照亮了整片苇滩,一时之间分不清天上人间,今夕何夕。
芦苇荡里不绝于耳的唦唦声响,如一支远古的歌,悠长旷远。
马蹄惊起的漫天流萤……
电光火石的刹那,被迷雾氤氲的前路,似乎在言戈看到漫天流萤的瞬间被褪去。言戈猛地回头,去看刘休仁,双唇不住地战栗,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许久后才费力道:“这……是阿萤说过的飞马踏流萤,对不对?”
刘休仁愣怔,端倪着言戈的脸平静地一言不发。言戈拉过他衣袖:“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魔怔了一般逼问,甚至指甲嵌进他衣服。
刘休仁握紧了缰绳,姿势环住言戈,怕她太过激动摔下马去。他长久地注视言戈,低头不语。
他原以为她不记得,她是怎么记得的?十年前他的小姑娘,竟然记得他随口说的一句话……
刘萤,飞马踏流萤……
对啊,这世上诸多奇迹。她那样的一颗真心,十年前向他捧来,十年后也‘向他捧来’。他还有什么信不得的?信的,敦煌城她不顾一切追来,他便信的。
言戈连呼吸都不敢,面前的人,他……该是谁?
良久后刘休仁才道:“刘彧曾提起过。”
言戈张了张嘴,一时有股酸意噎在喉咙,讲不出话来。
“刘彧同我说起过你,十年前是,十年后……也是。我想给你看这漫天流萤,你或许会欢喜。”
满天流萤飞絮里,二人被萤火虫环绕着共乘一骑,照亮彼此面容,就像是隔了那么久,那么久的光阴。
突然,言戈身子一轻,跳下马去。水滩没过她脚踝,踏着冰冷的水头也不回地向苇滩深处跑去。
刘休仁见状,也连忙翻身下马追去。他怒道 :“李言戈!李言戈你停下!”
言戈对身后刘休仁的喊声充耳不闻,倔强地向前跑着,提起被沾湿的裙角,露出的雪白脚踝踏起水花,发丝和衣摆飞扬,腰间驼铃声铃铃响起。
刘休仁在她身后一把攥住她的手,猛地向后拉,言戈整个人撞进他胸口。
她就势环着他的腰身,抵着他胸膛,想哭,却哭不出来。
刘休仁心疼地将她拥在怀里,用了最大力气,几乎将她镶进自己的身体。
望着漫天流萤,面具下狰狞的脸,言戈不禁苦苦一笑。
流萤不抵花阴醉,少年不知日时长。
北魏,平城。
晌午打头的暑气才过,日头偏了一些,却也热得人焦躁难耐。
拓拔濬才阅过奏章,移步前往冰室消暑。
刚踏进园子,便远远听见了水车辘辘声,人还未至,却隐约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丝丝清凉,不禁往水车声的方向而去。
拓拔濬负手站在池前,隔了一池子碧水中央的水车转动,举起的池水淋在池心一方亭子上,好似支了张水帘子。日光晃在水幕上,晕起彩色的光圈,斑驳绮丽。水草的香气四溢,这暑气便生生折了一半。
隐约看见,亭子里有人支了软塌,正在睡着午觉。光影流转之间,榻上人一身绿衣,粉红睡颜珊珊可爱,如瀑青丝泻下,在地上逶迤开来。恰逢这开得绚丽的芙蓉,映得她更是方桃譬李,颜如渥丹。
拓拔濬久久地伫立,曾经,长安行宫里的水芙蓉也开得这般绮丽。她那时便最爱绿衣,一张团扇搁在头顶,指着一池子芙蓉,娇憨地笑着:“那一支莲蓬长得正好,殿下为阿兰撷来好不好?”
拓拔濬不禁失笑,仿佛还是当年的少年,脸颊晕起淡淡的红,赤脚站在水中:“哪一支?是那一支吗?”
“哎呦,可是大喜!老奴许久都不曾见皇上笑过了。”
拓拔濬的回忆被身边的太监总管打断,戛然而止。浅浅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间只觉得僵硬。
“怪不得皇后一个人躲在这里避暑,的确是清爽。”他又冷下脸来,意味不明地端倪着远处的一抹绿色。
“陛下不记得了?这亭子是陛下前些年赏给皇后娘娘的!”
拓拔濬记得阿兰怕热,建园子时便命人,为阿兰建这个纳凉的地方,连图纸都是亲手画好的。
可赏给阿兰的那天,她却婉拒了,还说了些劝诫自己不要贪恋宫闱的话。
拓拔濬冷哼道:“是吗?皇后宽厚仁德,朕赏的太多,记不得了。”
太监见拓拔濬没什么兴致,便缄了口。
拓拔濬一时出神,看着那抹倩影不知该怨该怒。欲要离去之时,忽然看见阿兰的侍女匆匆来到亭子。
拓拔濬转身将身子隐在廊柱后,身边的公公也连忙躲了起来。
侍女交给了阿兰一个漆木盒,接着对她说了些什么。
侍女退下后,阿兰就捧着木盒坐在那里,一动未动许久。就在拓拔濬以为没什么事,要离开时,李夫人带了侍女也来到了亭子内。
她二人坐下来谈了会儿话,气氛看来十分融洽。忽然间,亭子外来了一队侍卫。闯进亭子,不由分说押住了李夫人和侍女。
陪在拓拔濬身边的公公吓得叫出声音,拓拔濬狠狠睥了他一眼,继续气定神闲地隔岸观火。
阿兰站起身,从盒中取出一粒药丸,踱步走到李夫人面前。一只手钳住她的嘴,欲将药丸塞进她嘴里,面目狰狞可怖。
李夫人脸色苍白如纸,拼了命挣扎。
“你可看出那些侍卫是谁的人?”拓拔濬轻声问身边人。
公公答道:“奴才瞧着,是乙浑将军的人。”
又是乙浑!
拓拔濬愤怒地攥紧拳头,快步走向亭子。
亭内众人见到拓拔濬,纷纷施礼,阿兰福身道:“臣妾见过陛下。”
拓拔濬没有应答,冷着脸扶起瘫软在地,一脸泪痕的李夫人,将她拥在怀里,严厉质问道,“皇后这是又在动什么私刑?”
阿兰将手中药丸呈到他面前,“刚刚太医院来报,李夫人有喜了。按照宫规,李夫人这样的再嫁之身,第一胎必须拿掉。”
这个李言戈是个聪明人,自从进宫后,不争不夺,不时还会为拓拔濬分析藏匿平城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对外放言宠爱李夫人,拓拔濬也曾借此试探阿兰对自己的心,阿兰却是依旧的大度宽容。如今李夫人有喜,阿兰却是这样激烈的反应。
拓拔濬一把打落阿兰手里的药丸,冷道:“李夫人有孕,皇后竟然比朕先知道。李夫人进宫整一年,如今才有喜,想必没什么不妥,皇后何须如此咄咄逼人。”
阿兰正色道,“宫规如此。”
拓拔濬怒视阿兰,一字一句咬着道,“你到底恨我让你国破人亡对不对?不肯为我生个孩子也就罢了,连我孩子你也要加害不成?”
阿兰听后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看过拓拔濬的眼睛,颤抖着双唇道,“原来……你是这样想我的?”
拓拔濬语塞,他后悔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一定是深深伤害了她。拓拔濬此时想要上前,将她揽入怀中。如当初大婚时他对她承诺的那样,要一辈子将她护在怀里,给她一生安稳,百岁无忧,可是他今天却将她推开了。
拓拔濬欲要上前,阿兰却忽然目光坚定道:“陛下这孩子留不得,北魏不可落天下人口实!”
他刚刚柔软的心因为这一句话,又坚硬如铁。
拓拔濬一直攥紧的拳头被放开,带有怨气,怒道:“皇后如此善妒,要如何母仪天下?朕要留的人,谁敢杀?”言罢,他拦腰抱起哭得梨花带雨的李夫人,向亭子外走去。
怔愣的阿兰泫然欲泣,对着他背影撕心裂肺地喊道:“皇上!”
拓拔濬停下脚步,他心痛到几乎无法呼吸,并未回头,问道,“你究竟当朕是什么人,一个帝王,还是一个男人?”字字如刀割着自己,也在割着阿兰。
阿兰整个人石化般僵在原地,绿衣吹浮,长发飘动却不见一丝生气。许久后,她很轻很轻,用尽全身力气答道:“陛下,是北魏的天。”
阿兰看不见拓拔濬脸上的百感纠结的表情,但他的背影悲伤决绝。
水芙蓉发着淡淡幽香,阿兰想,那是什么时候呢,她坐在船头,赤着脚拍水。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将剥好的莲子送到他嘴边,手指不小心触到他的唇,红晕便爬到了耳后,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好似前世……
出了园子,见三公子守在外面。拓拔濬安排人送走李夫人,问道,“要你办的事,办妥了吗?”
“即日便可出发。”
拓拔濬负手,回望了一眼,只看见重重宫宇,“离开的这些时日,多多派人保护好李夫人,你陪着朕一道去吧。”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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