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月·双月·十年一觉

作者:倚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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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楼隐


      打次日起,青楼也按五公子的意思一一布置了起来,当真是锦上添花,明艳中有清秀,奢靡中有淡泊,雅俗共赏。独冠扬州的大手笔及佳肴佳酿,使得青楼的名声传播开去,很快便以外来者的姿态成为了借道扬州之人慕名必至的场所。尤为一些文人津津乐道的是青楼随处可见的插放在瓷瓶中的花卉,是青楼的□□院中栽种的,已经过半年培育,正是初放时,然而在扬州一带却是从未有过的,花枝长而有韧性,花朵形如彩蝶,一枝上可连缀十余朵之多,光艳绚烂,毫不亚于扬州人引以为傲的琼花。老板娘笑容可掬地介绍说此花名为蝴蝶兰,却绝口不提花朵来历。可惜现下琼花早谢,无法同这蝴蝶兰一争芬芳了。

      过不多时,中秋前夕莫名出现还惹得老板娘冲大伙儿大发脾气的蓝衣公子就被青楼的伙计逐渐淡忘了。尽管有眼尖的伙计曾经留意到当天那公子手中所执正是扬州富贵人家不惜千金向醉花月求取植株与种植之道而被婉拒的蝴蝶兰。不仅如此,醉花月甚至严令所有伙计,不许有一枝完整的蝴蝶兰出现在青楼以外的场所。
      中秋以来,醉花月的脾气愈发古怪了,这是青楼伙计的共同感觉。
      书着“过云烟”三字的牌匾早已挂上青楼最高处的阆苑门口,莫说阆苑居高、装饰清幽,自从偌大空地都被五公子辟作花苑之后,每日的清晨与黄昏,苑中近地处总隐隐缭绕着饱含花草清氛的雾气,当真如云如烟。而五公子就此深居简出,遇事不过差遣骊歌梓清二侍女向醉花月转达意思,也极少过问青楼之事。
      “可是公子,您在此的事早晚瞒不住的,何不……”眼看年关将至,青楼上的那尊大佛竟没有离开的意思,甚至因为街道上行人激增,往日尚有闲情易装外出看看风景的人如今近乎于闭门不出,醉花月觉得自己不能不提醒他一下了。
      “无妨,早已知会过他们了,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若有必要,你也不必隐瞒。”虽然扬州已是寒意凛冽,五公子不过在单衫外着了一件短狐裘,十根修长光洁的手指竟毫不迟疑地在花苑冰冷的泥土里来来去去,替蝴蝶兰拔除琐碎的残根。每一株蝴蝶兰的主茎上都细致地包了一圈绒线以御寒气,又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娇嫩的花朵竟在寒冬也开得畅意。
      五公子这动作在他自己看来稀松平常,骊歌和梓清也素知他的脾气,醉花月在旁看着,却觉得自己的手都发疼了,想也不想便欲开口劝他休息,却被梓清一个眼神挡了回去。
      醉花月知道这眼神的意思,实际上她自己也清楚得很,五公子爱好园艺是出了名的:前朝时候,当今的平西王邓王爷还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富商大户,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取得了南疆进贡的一批奇花异种,却没有自己留着,后来才知道邓王爷将花种通通转赠给了一位年轻公子,这位公子对其中的蝴蝶兰尤其爱不释手……是了,似乎皇上亲自登门请出这尊大佛之前,他的家里便尽是花草,那座宅子的名字也正是“过云烟”呢。说到底,当初自己先行随工匠和仆从至扬州经营青楼,后院那些蝴蝶兰自打种下便是五公子亲自指派的花匠在打理。醉花月自觉认人无数,自家主子这样的人还没见过第二个。
      醉花月告退之后只想不到,五公子的话这么快就应验了。
      午后不久,人客寥寥,伙计们多忙着收拾饭桌残局,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踱进青楼大门,身后跟着一个满脸机灵相的小厮。
      负责引客的伙计扫了男子两眼,虽然面生,见他一身绫罗,手执文扇 ,似有一番派头,便引他入了雅阁。那男子一路上将青楼布置打量了遍,坐定之后才使伙计把老板娘叫来。
      伙计皱眉,来青楼的客人知道青楼的规矩,态度都不很差,对老板娘也客气,很久没有像这样用传唤下人的口气喊老板娘亲来的客人了。
      况且……老板娘刚刚上楼午憩啊!伙计在心底冲着客人咆哮:这时候去打扰醉花月,不吝于去拔虎须子啊!
      所以,黑着脸的醉花月直到进了雅阁包间也没调整好表情,血狼牙也随后入内。生好暖炉后退下的伙计突然有了一点看好戏的心理。
      “客官有事么?”醉花月瞪向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觉得这人好生面善。
      那客人只是一手不紧不慢地摇着扇,一手摸出一个小小的印章冲醉花月晃了晃。
      “客官这是何意?可需要奴家向您介绍我们青楼的拿手小菜么?”醉花月浅浅一笑,那印章上字不大,已经够她看清楚,扬州太守……今日是微服体察民情来了么?无怪乎面善,某日太守乘轿回府,大风把轿帘吹得扬起,她恰好从垂首回避的百姓中一抬头,把太守的脸瞧了个正着。
      “大胆草民!”太守身边的小厮大喝道:“既知太守大人,还不下跪!”颇有气势地喊完,小厮就对上了比他高出近一头的血狼牙的目光,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太守大人光临青楼,自是有失远迎。”醉花月神色不动地浅笑着,与太守对面而坐没有移动半分,“只是料必太守不会无端垂青,总要说明来意才是。”
      太守倒也不介意她的失礼,只是语调颇为森冷,“青楼的名声全扬州共知。本官来意无它,年后巡抚大人将来巡察扬州,本官欲在青楼为巡抚大人接风,故而想看看青楼有没有这个资格。”
      醉花月不由挑眉:“提出这等要求,只不知大人能给奴家什么好处呢?”
      “大胆!……”小厮又忍不住尖声道。
      太守冷笑道:“巡抚大人一去,你青楼还愁区区身价么?要让巡抚满意,青楼可不止要有美酒佳肴。老板娘若有为难之处,依本官之见,你一人压席也足矣。如何?本官把话说到这份上,青楼能给本官什么保证?”
      醉花月“咯咯”笑出了声,“太守大人好生心急,奴家尚未答应。再者,这笔不知道赔不赔钱的买卖要不要做,奴家倒是不一定做得了主的。”
      “大胆!”太守怒喝:“你这草民出言不逊本官已不计较,如今岂有你拒绝的余地?若应付不了巡抚,本官拿青楼是问!”
      “应付”?真是精准的用词。醉花月腹诽,依然懒洋洋地道:“大人误会了,拒绝的权力也不在奴家手里。”
      “一派胡言!你难道不是青楼之主?”太守额上隐隐爆出一条青筋。
      “自然不是。”
      太守反手抽了自己的小厮一个嘴巴,“没用的东西,怎地叫了个说不上话的女人浪费本官的时间!”
      大人,这是您自己喊的人啊……小厮捂着腮,不敢答话。
      “大人消消气,先尝尝我们青楼的好茶。奴家把青楼真正的老板给您请来,您亲口向他说怎么样?”醉花月微微向血狼牙偏了偏头,后者出了门,很快端入一壶普洱茶。醉花月起身,背对太守又朝血狼牙眨眨眼睛,朝着花间阁去了。
      太守此刻略觉失态,便依旧绷起脸,端起茶杯呷了一小口,然后愣住了。
      到底是一州太守,连改朝换代都经历过,别说品味一口茶水的优劣这种小把戏。
      但这茶,却不仅仅是好了。
      前朝时,他还是京官,偶有贡茶还能分得杯羹,眼下这茶汤,与御贡普洱的滋味别无二致。
      太守终于正眼瞧了瞧面无表情的血狼牙,问道:“茶叶不差,何处得的?”
      血狼牙道:“大人须得问老板娘。”
      “口口声声老板娘,醉花月为何谎称她非青楼之主!”太守闻言,又怒了。
      “青楼有主,亦是我二人之主。”血狼牙面对太守同样不卑不亢,甚至一个字都不多说。
      “血狼牙,瞧你把太守大人激的!”醉花月回来了,手上多了一个食盘,盘中一壶酒、两酒盏。
      “我家主人说了,清茶待客不够周全,先请太守大人尝尝青楼美酒的滋味,再谈不迟。”醉花月先将一个酒盏倒满,再替太守倒了一杯酒,亲自奉盏:“大人请。”
      这跟之前的态度判若两人。
      多年为官的修养让太守很快冷静,现下常服在外不好摆官架子,青楼这般没眼色,不妨以后慢慢整治。这样想着,他接过酒杯,亦微呷一口。
      房间里空气仿佛突然静滞,然后,猛一震动,却是太守拍案而起。
      “大胆刁民,竟敢私用御贡之物!茶酒来源何处,从实招来!”
      “既是御贡,自是皇宫中来。”
      伴随沉静话音,隔间不曾关上的门外缓缓转入一条清俊人影。
      紧随五公子而入的是一股幽幽兰香,他把手中的兰花轻轻插入嵌于墙间的瓷瓶中,随后洁白如玉的手指搭上醉花月满上的第一个酒盏边缘,端起来仰首而干。
      “扑通”,酒尚未入喉,就见太守挪离了桌椅,给他跪下了。“下……下官参见袤王爷。”
      袤王爷名章袤,当今天子圣踪之结拜义弟,排行第五。天子践祚,封平南王,人称袤王爷。
      “见过我?”章袤君回味着唇齿间的酒香,语气轻松。
      “回王爷,下官回京述职,在……在……”太守不会忘记那一天。整整一年以前,因到年下,皇城守军普遍懈怠,又恰逢久驻北疆的大将军东方鼎立回京,前北辰朝皇帝北辰元凰下令大宴京城,正是一派太平风光。不想就在当夜,政变发生。而他不久前刚刚因为朝堂之上的失误被贬为扬州太守,却堪堪躲过了京城血祸。开春之时,他已经接到新皇诏书,回京述职。
      早春时节,草色初长,杨柳吐翠,京城风华如昔,仿佛不久前的改朝换代不过陈年遗事。东风吹起,可见郊外蓝天下飘着几朵鲜艳的纸鸢,就连永远肃穆巍峨的皇城,也在高墙脚下钻出的青草的映衬下平添了几丝柔意,安静得一如白日无人在家的民居。
      那时,扬州太守与一群品级相类的官员刚刚接受了新皇的接见,出了宫才上轿不久,就听见有人高喊着镇北王、平南王到,众人回避。于是一溜官员忙下了轿跪拜,只见长街远远的那头,双人双骑宛若乘风,眨眼而至,两骑皆是通身火栗色的汗血宝马,右首之人金铠红袍的武将装束,面容刚毅粗犷,短发纠紥似焰,身下骏马竟然无鞍。那便是镇北王东方鼎立,他与那左首之人似在说笑,一副心情愉悦的模样,不时爆发一阵朗朗大笑。而那左首之人便是平南王章袤君了,他的声音则被清脆的马蹄声完全淹没了,太守只能用余光瞥见水蓝色锦袍的一角,上面金银丝线绣的繁复花纹反射的阳光还晃了一下他的眼睛。那并不是适合骑马的装束,但两人一路疾驰皆毫不费力。
      太守站起身时只能看见两位王爷快速远去的背影,正待启轿,一个声音又突然清晰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吓得轿夫差点把轿子砸回地上——“今后朝堂上下,汝等但跪天子,虚礼不行。”
      这个声音微微低沉,就像一弯沉静的水流,温润中带着流动的生气,说不出的好听。
      现下,在青楼的雅阁中,太守再度听到了这个声音,加上眼前的一壶茶、一杯酒,不用再看来者何人,其身份已呼之欲出。
      “你记得倒是清楚,可是把我说的话给忘了罢?”章袤君坐下来,醉花月赶忙上前将酒杯斟满。
      “下官不敢!”太守一哆嗦,连忙站了起来,又朝章袤君躬身行礼,“可是对王爷,下官不敢僭越啊……”太守心里,其实有些纳闷这位王爷的自称何以是“我”,莫非果真不拘礼节至斯?
      “哦?那你有什么是敢的?”章袤君嘴角一弯,勾起没有温度的笑意,“大人说这青楼大胆,大人的胆子实也不小。”
      “下官……下官……”太守面如土色,腿软得几乎又想跪下了。
      “不敢是么?罢了,我不为难你。大人为官多年,料必懂得不泄露我在这里的消息。我本无意打扰大人,不过大人既然来了,倒是有一事不妨与大人商量。”章袤君自顾自地喝酒,姿态优雅,确乎是世家公子的气派,只是当今天子登基之前,全国未尝听闻此人名号,可谓来历成谜。
      “下官……”太守蠕动着嘴唇,一来章袤君并不给他插话的机会,二来也实在不敢插话,只得语塞。
      “无他,你依旧做你的太守,我不干涉。京城派人过来你另寻安排,我只要用扬州守军五百人,余者,大人大可放心,青楼保证不漏缴一分商税。”章袤君的口气,分明是不容商量。
      太守默默地把一句“下官不敢”咽回肚子,在听闻借军后吃了一惊,硬着头皮道:“回王爷,皇上曾下令,无诏任何人不得私调兵马,违者……”
      “骊歌。”章袤君闭了闭眼,似乎都没意识到太守话还未讲完。
      “不用接旨了,直接打开看罢。”章袤君又说。
      太守这才发现门外尚站着两个侍女,其中一个手捧着一卷金色卷轴走了进来,太守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刚想下跪又被章袤君的话拉了回来。
      惶惶读毕圣旨,太守还是跪了下去,高声道:“下官遵旨!”
      章袤君拿着酒杯微微一摆手,“够了,你走罢,今后不得带他人踏入青楼。骊歌,你随太守大人走一遭,挑些人,我自去分派。”
      太守迅速瞥了骊歌一眼,生得温文,模样儿也有几分颜色,只是与醉花月是不能相比的。唯独动作举止倒不似寻常丫鬟般温柔小心,干脆利落,大方来去。骊歌注意到了太守一瞬间的目光,竟直面着太守开口了,“大人不用疑虑,骊歌正是扬州出身,一切放心交由我便可。”
      到底是王爷,身边的下人面对官员也颇有几分架子的。太守心里愤愤了一阵,无奈地朝章袤君又行一礼,离开了。他却不知道,骊歌梓清处事是一向如此的。
      章袤君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腹诽了一道,醉花月轻轻叫了声:“五公子?”他也没有回应。
      他看似凝视着手中杯盏,透彻的眸子里却没有焦距,显是有些失神了。
      “五公子!”醉花月又大着胆子叫了他,自从初进暖阁便被章袤君以内力硬生生逼退之后,醉花月口头上也不敢轻浮了,她虽隐约猜得到章袤君的心思,可决计说不出口的,甚至背地里对骊歌和梓清也不敢多加评论,毕竟是下人,主子的有些心思莫要揣测便是了。
      听到第二声叫唤,章袤君眉头一动,平静道:“想问什么便问罢。”
      “公子真的确信能……”醉花月咬咬牙,已经后悔问出了口,“……能等到四小姐的消息么?即使有了五百人,天下这么大……”
      “等下去罢。”章袤君淡淡地,“我答应过大哥和二哥,若是三年不见人影,我自回京。”
      “五公子!”醉花月大惊,“五公子的称呼改了罢,那是皇上!”
      “皇上又怎样?”章袤君终于饮完了壶里最后一滴酒,一丝真正的笑意浮上眼角,又带着一点倦意,“皇上怕是听我喊他大哥比喊皇兄还顺耳些。若无他事,你且退下吧,近日我也该有所动作了。”

      年前的最后一日,老板娘通知青楼的所有伙计,犒劳大家辛苦,将有额外的赏银,并另行有大事宣布。于是众人一早便聚在了主楼厅堂,醉花月等人来齐,便放开了嗓子一字一字地道:“今日,青楼真正的东家到了。”
      众人一片哗然,醉花月并不理睬,续道:“从今往后,青楼的大小事依旧报与我醉花月和血狼牙总管,但你们记着,这位兰漪公子才是你们的主子,记好了!”再无解释,醉花月从阶梯上走下与血狼牙一道立于众伙计之前,仰望。
      不知何时阶梯的顶端多了一道修长身影,那抹月白清蓝,显得与青楼的华丽那样格格不入,举手投足间的贵气,却与青楼那样交融无瑕。
      不解的私语声,在众人见到章袤君的那一刻戛然而止。青楼自这位公子现身以来的种种布置,随处可见的兰花,如今昭然。
      章袤君俯视着下方的数十张脸庞,大多是惊叹,有几张显得呆愣,还有几个意外的表情,那是他早已安排下的人手,他知道他们为何意外——“兰漪”是他的别号,一个除了身在皇城的王侯将相,和一个漂泊江湖不知处的故人,再无人听过念过的别号,如今公之于众。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有个人曾对他说过:你早晚要熟悉一人之下的感觉。无约束,不成方圆。人总需要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祗,无论对他们施加的恩惠还是霸道,只要能给他们维持安稳的许诺,他们便无不屈膝的理由。这就是人心。
      现在,这个人之上除天再无人了,而他也自然而然封王成侯,一人之下。尽管他始终觉得再晚一些体会这感觉也罢。
      只是想不到,区区一座青楼,竟也能带来类似的错觉。到底是他一手构筑起的天地么。
      章袤君抬起眼,语调有些冷漠:“众人各司其职,以后不会亏待了大家。”
      伙计们纷纷回神,欢声雷动。
      突然出现的东家来历为何,与老板娘又有何关系?从此青楼逸事种种,又添一桩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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